何以安山河

作者:鹊登楼

用完了午饭,大人们或者喝茶或者休息了,小西北领着两个侍卫高手,趁着凌安之和余情要午休小睡一会,优哉游哉的出了门。

凌河王府当年建造在了文都城的偏角上,他背着小手,轻车熟路的挤过了一片集市往城里逛游,两个小厮是京城呆惯了的,冷得嘶嘶哈哈:“小少爷,您这又是要去哪里玩啊?”

凌霄此次刚回到安西的时候,感慨颇多,见熟悉的城墙和山川皆内心翻腾,有一种相逢大梦归的感觉。后来有几天睡着了,是小凌岳路过了落凤坡和空瓶山,据说小凌岳趴在大帅的怀里,是一路轻轻啜泣哭过去的。凌岳不自觉本能的哭和恐惧,说身上的胎记烫得慌,大家全陪着红眼眶掉眼泪,生离死别最堪怜。

可能过了心里最难受的劲,这些天小西北已经平静下来,过去的苦难已经过去了,意识不灭,为什么还要感伤呢?这么一想,他倒坦然了,想到那些年在文都城淘气过的一山一水、一树一渊,一飞鸟一鱼影,他全想回去看看变化。

——可他突然发现,最是去不得伤心地的,反倒是一向冷血冷情的凌安之,凌安之有平静如冰面的心湖,无论多大的风雪,全吹不动冻死了的冰面,可他当年和凌安之相继出事,把坚强了一辈子的凌安之直接一步步逼到了心存死志,凌安之再强大到虚幻也是人,也会绝望,也会伤心。

在乎的东西就那么少,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全没了,当年那么多事直接在凌安之心上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无论凌安之躲起来怎么偷着舔,也无法愈合,就那么疼痛狰狞着流血。曾经坚强的大帅那一年多脆弱如琉璃,多少次全是捂着伤痛不愈的胸口硬/挺着,四大皆空的活着。

后来真的打了天下、报了仇、成了家、也和他再重逢,可这一路走下来太难了,凌安之嘴上不说,可这些年对得到的一切全谨小慎微着经营。

大帅太聪明了,聪明人有一个缺点,就是记性太好,无法糊涂,今日的劫后余生笼罩在旧日的风刀霜剑下,只要看到了旧景色,曾经那些心痛和死生随意就提醒着他,那些血泪交织、羞辱诬陷的旧时事,情绪他能压得住,可身体里本能的心血翻腾压不住,简直是重温胸口滴血的感觉。

他也不想看到凌安之再强装着镇定掩饰,索性小家伙自己出来玩了。

小西北满肚子旧事重重,穿着金色斑纹虎皮面的小靴子,狐狸皮的小马甲,漫不经心的在路过的集市上四处张望,别说,有一家一男一女守着一个炉子卖烤饼的,闻着好香。

他收起满肚子心腹事,吸着鼻子迈步走了过去,和身边小厮说话:“扶摇,大帅和我娘最喜欢文都城的烤饼了,肉馅和苏子叶全最好吃,买几个,我们拿回家享受,老板,先给我拿一个尝尝,其余打包。”

老板见小西北衣着华贵,小发髻梳得黑亮,被收拾得极为干净,身后还跟着两个猿臂蜂腰长腿的小厮,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来玩来了,这种小少爷有的是钱,马上用油纸垫着手,将一张烤饼双手奉上。

他也不拘小节,呆萌一笑,捧过来就啃,其实凌霄挑食,只喜欢吃肉也和曾经的经历有关系,想想哪个打小吃不饱只能吃树皮野菜的孩子能喜欢吃菜叶子的?

正说着话,却觉得有一个比他更矮的孩子站在他身前,他低头一看,见一个也就刚两岁的小孩,穿着身上脏兮兮油叽叽的,光着头没几根头发,就踩在他虎皮靴子上,脸上留着两行鼻涕,伸手就想抢他的烤饼。

没等小西北有反应,卖烤饼的大娘反应过来了,一伸手就使劲扯住了两岁孩子的手臂,尖着嗓子嚷道:“小崽子,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抢客人东西吃!”

小西北低头看看自己虎皮小靴子,真脏。

小脏孩留着眼泪鼻涕,眼巴巴的看着小西北:“娘,我饿,我饿。”

烤饼大娘:“哎呀,小公子啊,你别和小孩一般见识,看我打他,你抢什么东西吃?平时没给你吃饭吗!”

“别打呀!”打孩子做什么呀?他手刚摆出去,话还没说完,一巴掌已经“啪”的一下子拍在了孩子脑袋上。

小西北也没心思吃了,不过粗鄙之人教子也许一向如此,他刚转身想走,就觉得腰里一沉,紧接着一个比他还高点的红袄小丫头,像是没长眼睛似的,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小西北没防备,只来得及哎呦一声,没站稳一下子碰在了烤饼炉子上,只听到“滋啦”一声,紧接着狐狸毛被烤熟了的味道就飘了出来。

扶摇手快,一下子就把小少爷扶正了,上下打眼一检查,狐狸皮马甲是被升着火的炉子烫平了一块,发出一股焦糊味,幸亏小少爷毫发无伤。

扶摇生气了,一把就扭住了小丫头:“你走路不长眼睛吗?差点烫到我们家少爷!”

小丫头梗梗着脖子,脸被晒得挺黑,衣着单薄伸手指着扶摇:“你们才狗眼看人低,烫坏你们哪了?!”

“哎呦,”扶摇是现在安国公府最高级别的侍卫,平时任务就是保护小西北安全:“你爹娘就在这里看着呢,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家少爷一件衣服多少钱!”

红袄子小丫头牙尖嘴利不是东西:“你一件破衣服能值几个钱?再说是他自己摔过去的。”

扶摇更怒,扭住小丫头不放手:“缺少教养,今天我还真叫你知道一下这一件马甲值多少钱!”

两岁来的小男孩害怕了,过去抱住了小丫头的腿,嚎啕大哭:“姐姐,姐姐!”

烤饼大叔戴着灰白色的围裙就转过了炉子,他眼珠子滴溜转,那衣服一看就值钱,不是他们能赔得起的:“哎呦,我说人可得讲理啊,你这么大的人,揪着我家丫头合适吗,马上放手。”

小丫头摇头晃脑挂着笑冲扶摇做鬼脸。

扶摇:“你家孩子张嘴就骂我们狗眼看人低,怎么教育的!”

小西北觉得买张饼惹一肚子气犯不上,他也没多想,拍拍后背烫没了毛的马甲,伸小手去拉扶摇,语气和缓但是不容拒绝:“走吧扶摇,市场上卖烤饼的又不只此一家,何必披件虱子袄。”

看他们要走,红袄小丫头急了,一伸手死死扯住了小西北的袖子,乌青的小臂都从破烂的衣服里露了出来:“我就说你们狗牙看人低了,怎么了?就不赔你一件狗皮!”

小西北往回抽胳膊,袖子要开线了也没抽回来,感觉到——小丫头的手在发抖?

他再看了一眼,之间小丫头两个眼睛通红,里面全是眼泪:“就不让你们这些京城贵人诬陷我们百姓,是你掉腰子把我打坏了,也要向你要钱看大夫!”

烤饼大叔见自家丫头没完没了,直接伸双手往回抓小丫头:“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回来。”

等等,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京城显贵?掉腰子?

“扶摇,我改变主意了,”小西北嘟着嘴,歪着脑袋看了一眼红袄丫头和小脏孩:“衣服他们不赔还真不行了,你们两个把他们姐弟抱着回家去,什么时候他们爹娘把赔衣服的三百两银子准备出来给我,再来家里要孩子。”

扶摇闹愣了,小少爷平时挺仁义成熟的啊,怎么今天得理不饶人了呢:“少爷,我们要两个脏孩子做什么?”

小西北说话间已经将小男孩抱起来塞进了扶摇怀里:“按我说的做,把他们两个孩子全抱走。”

等到许康轶和花折到了王府的门口,正好在门口和人家来要孩子的烤饼夫妇碰上了,烤饼夫妇带着村民,正在叉着腰站在门口汉白玉的台阶上泼妇骂街:“有人看到你们抱着我家孩子进了这个院子了,贵族仗势欺人怎么着?把丫头和小弟还给我们!人贩子,强盗!”

黑漆大门里小西北和凌安之已经到了第一进院子的门里,正在和凌安之解释:“大帅,你觉的如果孩子穿的衣不蔽体,为什么?”

凌安之弯腰隔着门缝向外张望:“家贫。”

小西北已经听到门外的嚷嚷声了:“如果父母胖的腆胸迭肚,就肯定不是家贫,孩子却食不果腹呢?”

凌安之觉得有点意思:“难道是父母偏心?”比如他小时候在凌河王府里就不能随便去厨房拿东西吃。

小西北小脑袋贴在大帅的腰侧:“如果大女儿小儿子全饥寒交迫,还身上带伤呢?”

凌安之笑着站直了:“不是亲爹娘。”只要是亲生的,没这么对孩子的,他和小凌霄全从小有切肤之痛。

小西北若有所思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荒烟败草的王府,已经好多年没住人了:“所以,我把真正的人贩子送到府门口来了。”

“哐当”一声,凌河王府的黑漆大门开了,也确实疏于打理,大门上还有些落灰,小西北神气活现的站在台阶上:“你们说谁是小人贩子?”

烤饼夫妇:“就是你,仗势欺人,把我们的小儿女抱走了,天下没有王法了吗?”

小西北慢条斯理,他站在台阶上,不用仰头就能和大人说话:“穿红袄的小姑娘和小男孩确实是姐弟,是我吩咐抱回来的,现在就在我府里,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孩子还给你,答不上来的话,”

小西北唰的一扯凌安之的袖子:“安国公、四境统帅在此,你们这些人牙子,偷这么小的孩子还不是为了卖?你们也别想走了。”

许康轶坐在车里皱眉:“天高皇帝远,看来果然还有人口买卖。”

花折不关心天下疾苦,一手给许康轶挑着棉布车帘,方便许康轶从车里往外看,调笑道:“真龙天子在此看一场戏吧。”

文都城民风彪悍,烤饼夫妻并不畏惧,女人抬眼看了一眼凌安之,直接剜了他一眼:“什么安国公安国母的?我看就是一个小白脸子,在这有什么用?”

不被凌安之气场镇住的人不多见,他噗嗤笑了。

“你个小白脸子笑什么?”脸色白的发光,一身素色棉袍,宽宽的腰封显得腰细腿长,她以为全天下最大的官就是文都城知府:“你就是个傻高,年纪不大能当什么大官?还四境统帅,啊呸。”

这是夸他长的又年轻又好看啊,凌安之由衷高兴,眉欢眼笑:“多谢大姐夸奖,待会看情况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回头给你挑个条件好点的牢房。

“没正经,”小西北小声嘟囔着用拳头锤了凌安之腰一下子,这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扯淡?“我问你,小姑娘为什么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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