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雨村一时被林谨玉点破难堪之事,恼羞成怒。其实以婢为妻,让林谨玉看来也没啥大不了的,婢也是人啊,他心中倒没什么高低贵贱。不过,在这个年代,尊卑贵贱泾渭分明,说句老实话,奴婢在大户人家,那也就跟个花瓶鸟雀一般,等闲打了卖了送人作交情,也没人说啥。你贾雨村堂堂正三品官身,弄只鸟雀做妻,也忒不讲究了。
不过,贾雨村也称奇人一名,脸皮不厚的也站不到现在,他转身对着皇帝一拱手,凄声道,“回万岁,古语有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臣妻虽往日曾与人为婢,却是臣的贫贱时所纳,陪臣一路风雨,从无怨言,虽出身有碍,臣纵然今朝富贵,也绝不辜负此等良妻。”说着已是虎目含泪道,“臣依本份问林爵爷一二,倒不知林爵爷为何扯到臣家内闱私事上来?”
林谨玉没在娇杏出身上再多说,反正事捅出去,贾雨村你说得再情深意切,事实就是事实,但凡有讲究的人家也定看不上你以婢为妻的行径,遂挑眉反问道,“臣姐嫁妆单子拢共值多少银子都给贾大人打听计算出来,难道这不是我家内闱私事?贾大人倒真是反咬一口!幸好我不是拿身体为冻蛇驱寒的农夫,否则岂不更是心寒!”
刚过了年,人们还要在外面穿轻裘的春寒时间,贾雨村竟然头上开始冒汗,这事儿其实挺简单,甄家是何等门第,接驾四次,谁还能硬得过他家去。甄大人虽说下了大狱,如今在狱中住的是单间儿,照样有仆妇奴婢伺候。这事儿,推到林如海身上也是为了好了结,如今他真是阴沟里翻了船,碰到了林谨玉这个钢筋铁骨的刺儿头,没伤着人家,倒蹦了自个儿的牙。这回别说功劳了,能全身身退就是祖宗保佑。一咬牙,贾雨村“扑通”跪在地上,叩头道,“万岁,臣奉旨问话,倒不知何处得罪了林爵爷!林爵爷满口诡言狡辩,对臣讽刺辱骂,其言其行狂妄悖逆是非不明对错不分,臣启万岁治其大不敬之罪!”
林谨玉缓缓跪下,唇瓣一颤,眼圈儿骤红,哽道,“万岁在上,今日贾大人有所问,臣有所答!不知何为诡言狡辨?至于讽刺辱骂狂妄悖逆,更不知从何说起?诸位大人都在,家父英灵未远,我林家受此冤屈,万岁圣明容臣一辨,臣据理所争为求家父清白,陛下诸位大人皆听见看见,难道满朝都要听贾大人一家之言?略有辨护便是大不敬之罪!虽说御史不以言获罪,其所言所行也要有所依据才是,否则岂不是满朝文武任他加罪!便是天家万岁,也要讲究律法二字,以法治国,如今贾大人言行所向、罪名所加竟凌于万岁之上,张口闭口便是大不敬!臣真不知,贾大人意欲何为?”
皇帝的目光扫过御阶下满朝重臣,冯唐是个直肠子,先站出来道,“回皇上,臣是武将,话不怎么会说!臣听了这么半天,觉得这贾大人也忒没道理了,只许他说别人,不让别人说他,俗话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就是这样了。”
陈临马上痛打落水狗道,“林家先祖靖安侯得太祖胞妹重华大长公主下嫁,累世官宦,名门世家,家里有些家底儿才正常呢。人家姐弟情深,给姐姐嫁妆略丰,倒惹得贾大人眼气,仗其官职之便,欺凌功臣后人,行此卑鄙之事,为臣为耻!如今是非已明,贾大人仍贼心不死,妄行加罪。幸而陛下圣明,未受他蒙骗,否则岂不让功臣地下寒心。”
“皇上,臣冤枉,臣但有所疑,依职上奏,一片忠心,求皇上明鉴!”贾雨村呯呯的嗑头,不大工夫,金砖上便染了红色,贾雨村头上一大块青紫血块。
皇帝一拍龙椅扶手上飞雕的龙头,冷声喝道,“依职上奏!说得好!难道你的职责便是污蔑国之忠良!你的忠心就是给朕的忠良之后妄加大不敬之罪么?贾雨村,你当朕是聋子瞎子,看不明白还是听不明白!你好大的胆子!”
人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飘杵,皇帝一声断喝,底下马上悄无声息,全都清一色的低着脑瓜子默哀,贾雨村高大健壮的身躯摇摇欲坠,脸上血色全无,林谨玉倒是安了心,看来正戏到了。
皇帝怒问,“李诚吴忧,你们两个是审得什么狗屁官司,拿来糊弄朕!林如海任上亏空,为何甄惟存初初上任时不说,偏这时才说!你们的脑子就不会略动一动吗?这事儿,连这么个娃娃也能觉察出有异,你们就敢给朕报上来!给你们吃国家俸禄,不是叫你们天天闲嗑牙混日子的!”又拎两个倒霉蛋儿出来,皇上歇了口气,接着骂,“你们是怎么审案怎么办差?朕要你们这种无德无才的东西有何用?下一趟江南三五个月,你们就给朕拿来这些破烂玩艺儿!你们真有脸回来!”
两人齐唰唰跪下叩头,“微臣无能,万岁息怒,微臣有罪!”这话根本不用想便说出口。
皇帝听到这等没啥内容的空话,更是气上加了三分火,握起御案上的描金五彩小盖盅便兜头砸了下来,呯的一声碎瓷四溅,这回得了,满朝文武一块儿跪下了,齐声求皇帝息怒。
皇帝猛然自龙椅起身,绕过御案,步阶而下。林谨玉贾雨村因要回话,跪得比较靠前,此时能看到皇帝脚上描金绣龙的明黄色朝靴以及一角衣袍,皇帝冷声道,“朕还不知道你们么!一个个的就想着欺瞒蒙骗朕!朕的江南盐课,短短两年亏空出上百万纹银,你们一个刑部尚书一个工部尚书,堂堂一品大员,就给朕查了些陈谷子烂芝麻回来!真真好笑,欠款所指竟是已故林如海,朕明白你们想什么,破锅抹烂泥,林如海已经故去,再怎么也不能从坟里蹦出来一辨清白,你们是真有本事啊,拿着人家孤儿姐弟抵债!里通外合的蒙骗于朕,可有将朕放在眼里!都给朕站起来回话!李诚吴忧,你们去江南是游山玩水还是为朕办差!”
吴忧再次跪答,“是臣等愚昧,竟未料到此处。此案既有疑点,还须从头审理,请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臣定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
李诚附议,皇帝冷笑,“尔等自认愚昧,朕哪还敢再用你们!”
两人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忙道,“万岁,臣自知有罪,办差不利,求万岁容臣以功相赎,有万岁指点,臣醍醐灌顶,此案疑点甚多,臣定当重新审过,以证林大人清名,万死也要追查出欠银去向。否则,臣愿提头来见,以性命相报万岁知遇之恩!”
皇帝冷冷的走回龙椅,坐下,默然,一言不发,阴沉若水。朝中谁敢捋龙须啊,都识相的不敢轻言。皇帝望着林谨玉低着头跪的笔直的身子,温声道,“林谨玉起来吧。朕知道你父亲是冤枉的,你小小年纪殊为不易,即知上进考取功名,又能爱护手足,林如海得此佳儿,也当九泉含笑。你放心,朕岂能容小人胡说污陷忠良,定还你父清白。”
“万岁圣明。”林谨玉嗑了个头,站起来,转身就要站回尾巴尖儿上去,皇帝道,“且在前头站着吧,朕问你,这个贾雨村如此污蔑你父亲,你恨他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