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小佳通完电话,侯卫东也在琢磨,叫上谁一起回上青林。
从他的内心来讲,以前虽然也回去过几次,但多数是给秦大江上上坟就走,都是来去匆匆,时间稍长的一次,也是随老领导周昌全到山上打猎,没有和上青林的老伙计们好好吃顿饭,更没有惊动过沙州和益杨的领导。当然,他这次回去,依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从上青林出来的老伙计,现在只有一个曾宪刚,他在岭西生意做得不错,可以约上他,唯一担心的是,再回到曾经刀光血影的那间屋子,他能不能受得了,这么多年了,应该问题不大。”
“晏春平是必须要带上的,老哥哥晏道理那里也是要去坐坐的。”
“上青林小学铁柄生校长的女儿铁瑞青倒是也在岭西,可是毕竟是个女孩子,又是晚辈,还是算了。”
除了这三人,他一时还想不起其他的人来。想想当初,多少人为了那点芝麻大的权力争的你死我活,到头来,大部分还是在镇里终老一生,能够混到益杨退休,就算是有出息了。
“唉,老百姓说这就是命,我过去不承认,现在看来,一个人在顽强的世俗观念和强大的关系网面前,不是仅仅靠奋斗两个字能解决的。”
正在琢磨时,侯卫东的电话响了。
“老领导,我是春平,听张书记说您仲秋要回上青林,可不能忘了带上我啊。”晕春平肚里的弯弯绕一点儿也不比晏道理少,他闭口不说张小佳要求他陪侯卫东回去。
“哦,是春平啊,当然,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你是第一个,也是必须要跟我回去的,你也回家看看父亲。”
给晏春平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和准备工作,侯卫东亲自打了曾宪刚电话:“宪刚,仲秋节有没有时间,跟我回上青林一趟。”对曾宪刚,侯卫东不需要客气,说出话来简单直接。
曾宪刚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个仲秋节他还真有安排,准备到外地再考察几个知名品牌,进一步扩大规模。听了“上青林”三个字,他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了镇静。
妻子宋致成听出了电话里侯卫东的意思,冲曾宪刚连连摆手,曾宪刚稍微犹豫了一下,很坚决地道:“行,什么时候走,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这样,你等电话就行,到时候我让晏春平来接你,你给小宋说一声,打扰你们团聚了,明天见。”
宋致成叹了口气,知道考察的事泡了汤,见曾宪刚还在冲他瞪眼,便赶紧把已经收拾的行李又打开了。
曾宪刚多少有些兴奋,摸出钱包看了看,抽出一张卡,对宋致成道:“你去银行取十万现金出来,我用。另外,找一家高级的殡葬用品店,多买些质量好的祭祀品。”
宋致成听侯卫东说过曾宪刚老婆当年在上青林惨遭杀害、儿子因此患上抑郁症的经过,知道曾宪刚买这些东西的用意,更是大气也不敢喘,拿着卡转身走了。
沙州自从宁玥、杨森林走后,现在是由宜州过来的古中州挂了省委常委,兼任市委书记,市长赵东却是老熟人。侯卫东考虑了半天,暗道:“赵东是老感情,这次回去,招呼是一定要打的,等从上青林出来后,到沙州停一停,如果有机会,把洪昂也叫过来,和两位老哥叙叙,这是不能免的。”
至于益杨县的领导,侯卫东的印象甚至都有些淡了,他想了想,“如果不出意外,县委书记应该还是朱刚,县长还是高宁吧?我和这二人没有共过事,也就没什么感情,能见就见,不能见也就随意吧。”
这是他现在自然而然的想法,也是本能的反应,回过神来,这个念头却把侯卫东吓了一跳,他有些自嘲:“当年,县委书记祝焱、县长马有财,在我眼里像神一样,现在我看县委书记县长却是这种感觉,看来还是官僚了啊。”
但是,益杨县毕竟和其他地方不同,为了避免尴尬,侯卫东还是把楚飞叫了进来,道:“小楚,你和沙州市委办联系一下,请他们帮助落实几个人的情况。”
侯卫东边说,边在纸上列了:益杨县委书记,县长,益杨青林镇党委书记,镇长,写完,他又加了两行:益杨县人大副主任秦飞跃,益杨且县开发区主任粟明,最后他在秦飞跃和粟明的职务后面分别打了问号。
这类事情是秘书们的专长。很快,楚飞把纸条拿了回来,有变化的只有三个人,青林镇由副镇长唐树刚升了镇长,而党委书记则由苟林担任。另外,细心的楚飞在粟明的开发区主任后面加上了括号,里面工整地写了三个字:副县级。
粟明解决副县级是意料中的事,看到青林镇的两位领导,侯卫东摇了摇头,暗道:“苟林是青林镇几个老大学生之一,比我到青林还早,当年却是最不安心工作的一个,听说后来到了益杨组织部,现在却回来抢了老资格唐树刚的风头,依我对这两人的了解,恐怕不敢说配合好,一个在组织部镀了金,一个本地干部,当年赵永胜和秦飞跃何尝不是如此?”
当天晚上,侯卫东给母亲刘光芬打了电话:“妈,我是小三,明天我回上青林看看,仲秋就不陪你了,小佳从铁州直接去北京,由她代表吧。另外,我让她准备了点东西,到时候你一起过去送给周省长。”
接到侯卫东的电话,刘光芬心里高兴,嘴上嗔道:“三,你可好久没来看老妈了,难为小佳又跑一趟,亲家那里你去了没有?”
“妈,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那边没事。”
听侯卫东这么说,刘光芬心里暗骂:“放心?你这个小兔崽子干得好事,我哪里能放心?”嘴里却说道:“三,你也快40的人了,今后做事可再不能和以前那样了,让我省省心,老妈还想多活几年。”
侯卫东当然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在刘光芬面前,他也不想避讳什么,道:“我已经知道郭兰在铁州休养,早想过去看她,你知道,她脸皮薄,电话又始终关着,小佳又去了铁州工作,我过去不是很方便,这样,过了仲秋我想办法过去一趟。”
“小混蛋,你还嫌惹的祸不大吗?不许去铁州,更不许去找郭兰,你敢去,小心我打断你的腿!”刘光芬突然提高了声音,侯卫东赶紧陪着笑脸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7点45,司机韩明已经在侯卫东楼下等候,晏春平和楚飞则上楼,提了大包小包和侯卫东一起下来。
晏春平事先没有给侯卫东汇报,从西陆把奔驰越野车又开了过来。侯卫东发现了车,道:“小晏,你这车怎么还在开?”
“书记,我早就还给人家了,今天咱们人多,又得拉东西,上青林路不好走,所以又借了一次,你放心,下不为例。”
侯卫东对这类事情并不很在意,道:“好吧,下不为例。不是我说你,春平,你就是这些小事不注意,现在换届临近,半点马虎不得,既然已经开过来了,那就用你的车,还是小韩开,来,上车出发!”
秘书楚飞却没有上车,满脸笑意地在旁边冲着奔驰挥手告别。侯卫东昨天已经交待他,既然有晏春平跟着,又做过秘书,就不必都去了,趁着仲秋放假,与女朋友团聚去吧。
从茂云到岭西,高速路还在建设之中,好在奔驰车性能好,很快也到了,到预定地点又接上曾宪刚,一车四人便直奔沙州而去。
岭西到沙州早已通了高速公路,说来这还是周昌全在沙州主政的政绩,当然也有侯卫东的功劳。从沙州到益杨的公路叫沙益路,是当年益杨“交通建设年”的成果,那一年,除了沙益路,还有一条益杨到侯卫东老家吴海县的益吴路,正是这两条路,为侯卫东带来了第一桶金。现在,两条路已经划归了省道管理。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奔驰已经驶到沙州境内,车并没有减速,直接从立交桥上下来,拐向了益杨省道。接近12点时,路标上终于出现了“青林镇”三个字。
晏春平小心思多,在西陆就准备了了侯卫东喜欢的碟片,一路上几次想按播放键,回头看了看,侯卫东一直在眯着眼,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侯卫东知道这次青林之行,一场甚至是几场艰苦的酒战是免不了的,本想借机在车上休息一会儿,眼睛闭了几闭却始终没有睡意。
他看了看时间,晏春平开起了玩笑:“一个小时。春平,93年我第一次到青林镇报到,公交车整整走了三个小时。后来,决定修上青林公路时,为了找交通局工程师刘维要设计图纸,从青林到益杨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屁股都快颠碎了,呵呵。”
晏春平是土生土长的青林人,虽然知道从青林镇到益杨的艰难,但是听到侯卫东说起报到的往事,修路的风采,仍然很向往。
说到益杨县交通局,侯卫东意犹未尽,又道:“宪刚,当年咱俩给上青林碎石协会要款,也是来回跑了不下十几趟吧?”
曾宪刚的脸却是腾地一红,嘴里“嗯嗯”地含糊着答应,却不敢接这个话题。
当年他和侯卫东拿到石场利润后请交通局的人吃饭,一夜之间,他先是随客人做按摩,半夜又接受了小姐的电话,心里很怕侯卫东知道。
晏春平秘书出身,随侯卫东到基层次数很多,不管明察还是暗访,都是几天前就制定方案,安排行程。今天一路经过沙州、益杨,老板都没有停下的意思,现在马上到青林镇了,老板依然不发话,就试探着道:“侯书记,前面就是青林镇了,要不要通知镇上?”
青林是晏春平的老家,这些年他很关注镇里的变化,虽然平时也很少回来,但与镇上的头头脑脑却保持着联系,说话的同时,把手机拿了出来。
侯卫东看了看表,道:“不联系。12点了,今天我请客,再去尝尝下青林最有名的张家馆子,正宗烧鸡公,别说沙州和茂云,就是在岭西,也难得有这个口福。”
越野车无声地拐入了青林镇的乡间公路,迎面一个大大的三角形广告牌扑面而来,和全国各地的小县城和乡镇一样,两个侧面分别印着一行大字:
“开放的青林欢迎您!”
“美丽青林,富裕青林,和谐青林。”
过了广告牌,左侧一条很宽的岔路,司机韩明正犹豫间,侯卫东道:“不要拐弯,向前走,先去老场镇。”
虽然几年没有回来,侯卫东一眼看清了面前的位置,直行是闭上眼睛都不会迷路的老镇,左转,毫无疑问,一定是青林新场镇。
新场镇虽然由粟明建成,始作俑者却是侯卫东。当年粟明初任镇长,立志干一番事业,知道侯卫东点子多,便找他商量从哪里下手。侯卫东受殡葬改革启发,两人萌生了借助修建敬老院,建设新场镇的想法,结果被党委书记赵永胜否定,粟明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粟明接任了党委书记,经过几年奋斗,理想终于变成现实。
青林老场镇三面环山,新场镇只能建在西侧,这也是侯卫东和粟明偷偷观察多次决定的,所以侯卫东走到这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去老场镇。
想起粟明,他有些后悔刚才没在益杨停一停,心头一热,打了粟明电话。
“粟镇,我是侯卫东,老哥仲秋快乐。”侯卫东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当年弟兄俩在青林的习惯。
接到侯卫东电话时,粟明全家正在吃饭,他拿着电话,快速走到一旁,高兴地道:“侯书记,节日快乐,我姊妹几家正在一起过节,您有什么吩咐?”粟明脱口而出的却是侯书记。
这位比自己小了接近十岁的青年人,早已不是当年上青林那个侯大学、侯疯子,从他担任成津县委书记,在赵永胜大夜偶遇开始,粟明已经不知不觉产生了敬畏感,何况侯卫东现在是堂堂省委委员、市委书记。
侯卫东爽朗地笑着,道:“粟镇,益杨和青林的所有干部,谁都可以叫我侯书记,唯独你不能这么叫,我们哥俩什么关系啊?”侯卫东有些动情,继续道:“我从驻村开始,一直到副镇长,青林镇的领导中,真正投缘的,只有咱哥俩,再说了,前些年青林镇几件大事,镇容整治,殡葬改革,敬老院选址,新场镇规划,哪一件不是你带着我折腾出来的?”
侯卫东的真情很快打动了粟明,得知他已经到了青林镇,粟明马上就要赶过来。
侯卫东笑道:“粟镇,不必着急,我下午要去兴平村,有晏春平跟着,晚上在上青林吃饭,你要方便的话,直接到上青林吧,只是惊扰了你家的仲秋夜,多有不安哪。”
粟明连声表态:“卫东…书记,你说哪里话,我一定到,一定到!”他原想叫卫东老弟,这一句老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老场镇果然破败得厉害。
虽然大部分房屋还在,整个场镇人烟稀少,很冷清。寥寥几家店铺,开门营业的不多。街道上偶尔有个人经过,侯卫东没有一个认识,不禁叹息一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来到青林镇驻地大院,院子还在,只是没有了门口的几块牌子。侯卫东让韩明把车停了下来,几个人都跟着下了车。
侯卫东指着大院道:“13年了,春平,韩明,这就是我当年来报到的地方,我记得当时在青林镇党政办,第一次打交道的是唐树刚主任和杨凤,对了,还有派出所的黄公安,他还把青林烧酒当水,逼着我喝了一大口。13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啊。”
向前走了不远,在一处破败的门房前,侯卫东停下了脚步,嘴里嗯了几声,点点头,道:“应该就是这里了,宪刚,你来看一下,这是不是当年的张家馆子?”
曾宪刚仔细看了看,很肯定的说:“没错,就是这里,卫东,当年县里搞殡葬改革,镇里开完会,就在张家馆子请了几十个村的头头们,你刚刚担任副镇长不久,那一顿,小晏县长,韩师傅,你们猜猜,你们的侯书记喝了多少?”
两人都知道侯卫东酒量大,但是不敢乱猜,曾宪刚竖了两根手指,道:“我记得很清楚,尽管是小杯,绝对在50杯以上,足足有两斤也不止,那可是青林本地的老白烧,65度以上啊。”
“宪刚,好汉不提当年勇,那时候都喜欢到张家馆子,我可是被店里的良种杯子给害惨了,一杯一两啊。”侯卫东笑着,几个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众人知道张家馆子肯定搬到了新场镇,都不以为意,随侯卫东一直走到场镇东头,几个人便要转身,侯卫东却停住了。
这里正是青林镇粮站仓库所在地。
望着眼前的废墟,侯卫东神色略有些暗淡。老邢淡定的表情,满园千姿百态的盆景,阴暗潮湿的宿舍,和李晶大胆的初吻,电影一般,一幕幕在眼前晃动。
侯卫东面无表情,挥手道:“走吧,去新场镇。”司机韩明就慌乱跑着回来开车。
远远望去,新场镇一排排整齐的六层宿舍楼,间或冒出几座七八层的楼房,顽强地露着头,楼顶上“中国工商银行”、“青林供电所”的招牌很是扎眼。马路很宽,两侧布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店,额头上顶着一块块长长方方的广告牌,恍惚间,广告牌的上当还有不少霓虹灯。
新场镇的变化并没有引起侯卫东和几个人的兴趣,对这几位见惯了岭西繁华的人来说,眼前的场镇实在算不了什么。唯一令侯卫东感到亲切的,是道路两侧郁郁葱葱的桂花树,以及扑面而来的花香。
桂花终年常绿,枝繁叶茂,秋季开花,芳香四溢,可谓”独占三秋压群芳”。
侯卫东初识桂花树,还是在上青林小学内。铁炳生校长在荒凉贫瘠的山顶,硬是用满园的桂花树建起了世外桃源般的小学,赢得上青林七千百姓认可的同时,也深深征服了侯卫东。
正是凭借这个印象,使得侯卫东担任副镇长以后,动员群众移植了近300株桂花树,一个月内改变了青林镇驻地脏乱差的面貌。
来到装修一新的张家馆子,司机韩明一脚刹车,潇洒又稳稳地将越野车停下,四人下了车,便朝店内走去。
张家馆子对面的青林饭店,二楼临窗的雅间内,也坐了四人,三男一女。
坐在上首的一位年长男子,面白无须,年龄大约50多岁,戴一幅金丝眼镜,眼睛隐藏在镜片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的一左一右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年龄35岁左右,皮肤白皙,头发光亮,穿着时髦的暗花T恤,很是帅气;女的20多岁,年轻漂亮,打扮入时,非常妖娆。
坐下首的一位男子,年龄看上去接近50岁,皮肤黝黑,衬衣皱巴巴的,明显是乡下人,眼神却很机灵。
楼下的刹车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帅气的年轻人和乡下男人不约而同的探出头向窗外望了望,却几乎同时叫出声来。
“侯卫东!”
“疯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