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凰权·弈天下)

作者:天下归元



    她口中淡淡吐出的“秋帅”,令齐维听了如被雷击,他张大了眼睛,一瞬间当年那些炮火硝烟战场生涯自岁月尽头飞奔而来直入眼底,那血染黄沙白骨赋诗的年月,箭雨硝石中飞舞的火红凤凰旗帜,还有旗下黑发猎猎举戟前指的少女将军,瞬间重回,却令人恍如隔世。

    他震惊的望着眼前少年,先前他疑心他是传闻中那位天盛使节少年重臣魏知,如今人看着虽然像,但是所说的话,却令他字字惊心。

    凤知微却已经默然不语,慢慢喝茶,齐维若有所悟,挥退了身边所有人,连齐少钧都被赶出好远,才伸手对凤知微一引,“这厅后有处瞭望台,可望见前方绝谷景致,不知道先生有无兴趣前往一观?”

    凤知微满意的望他一眼,点点头,这一眼令齐维心中又是一震——平静而自有坚执力量的眼神……多么像那个人!

    他突然觉得肺腑间隐隐的抽痛起来。

    两人步入后厅瞭望台,那是一处全木的宽阔平台,搭得极高,人立于其中而受天风涤荡清洗,自在旷朗。

    凤知微靠着平台栏杆,迎着齐维激动和期盼的目光,慢慢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布帛。

    布帛陈旧,透着些暗黑的痕迹,像是血痕,虽然因年代久远而纹理疏落,但仍然能感觉到当年质地的厚重高贵。

    齐维看着那仔细叠好的一小叠,忽然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凤知微将那叠布帛双手捧起,向他递了过去。

    齐维突然退后一步。

    凤知微一怔。

    齐维已经跪了下去,先磕了一个头,才双手高举,接过了那小小一叠。

    凤知微含笑看着他,看他颤抖着手指,慢慢将叠起的布帛打开,等到布帛全部展开,他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着,冰雕一般似乎忘记动作。

    四面静寂如死,唯山风在空洞呼吼,凤知微淡淡的笑,眼底却有微光晶莹。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趴伏了下去,伏在那块早已被岁月和战火浸染如血色的旗帜上,不动了。

    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半晌,有淡淡的水迹从他的x下慢慢洇开,深红布面上,一块暗红的痕迹,不断的慢慢扩大。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流落异国近二十年的孤军羁旅,漂泊他国有家而不能回的寂寞游子,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再见当年记载自己全部光荣和骄傲的旗帜,一瞬间二十年滔滔岁月流水而过,恍惚间皎皎少年还是昨日,再回首旧人不在,两鬓已霜。

    空留一缕被命运剪碎,渡不过关山的旧月光。

    很久以后,齐维才收了泪,将旗帜重新仔细叠好,双手交还,哑声道:“多谢先生……未曾想到隔别二十载,竟然有生之年还有再见它之一日……老夫死也无憾……”

    “将军意气消沉矣!”凤知微打断他的话,“我原以为将军见此旗,必将欢呼蹈舞呢!”

    齐维怔怔的望着她,露出一丝苦笑,半晌喃喃道:“我还能做什么?天下承平,四海安宁,火凤旗帜沉匣,火凤军也已湮没……还能怎样?”

    凤知微笑而不语,齐维轻轻道:“秋帅……现在还好吧?虽然没了军权,想来天盛皇帝念她功劳,定然对她十分厚待吧?”

    “她死了。”凤知微回答得最直接也最残忍,甚至带几分漠然。

    齐维霍然一震,踉跄后退,抬头直视凤知微,惊呼:“你骗我,不可能——”

    “当年火凤军解散,女帅回京。”凤知微负手而立,淡淡注视这浩大山海,“起初皇帝对她是不错的,但是后来传出消息,宫中要纳女帅为妃,她不愿,为此远走天涯,数年之后回来,丈夫已逝,带着一双儿女,无奈之下托庇兄嫂,在秋都督府寄人篱下,因未婚生育而受尽白眼,好容易拉扯着一双儿女成人,却因为卷入一起大成皇储旧案,皇帝疑心她窝藏大成皇室遗孤,一杯毒酒赐死大成皇储,女帅为表心迹……触柱而亡。”

    一段血雨腥风结局,到她嘴里轻描淡写,唯因轻描淡写而更能感觉出那份森森的寒意和孤凉,齐维怔怔的听着,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不似人色,半晌才嘶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对天盛何等功劳……皇帝……皇帝不能凉薄如此!”

    他嘴里说着不可能,然而却已经从凤知微的眼神中看出这最可怕的言语,是事实,像凤知微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的。

    他满头冷汗的怔在那里,靠着平台栏杆的身子,软软的滑了下去,滑在地上,他也不起身,那么让自己伏倒尘埃。

    原以为火凤解散,对她也是好事,一介女子,还是应该回归家室相夫教子的,那才是终生的归宿,原以为这些年她一定在帝京嫁人生子,过着幸福和富贵的生活,这些年每逢她生辰,他都会登高遥祝,祝愿她安详美满,一生无忧,彼时他在西凉湿热的风里,思念天盛帝京干爽的雪,思念雪中那个乌发明眸的女子,因那绵长而满足的思念,泛出淡而苍凉的笑容。

    她和故国,是他遥远的一个梦,也是所有流落西凉的天盛旧部的梦,当年不是没有人试图回去,然而她驱逐走殷志谅之后,便被急召回京解除兵权,新接替的驻南主帅嫉贤妒能,对老秋帅父女的功业嫉恨已久,他们这些在秋帅父女手中使过的,被打散的旧将,一旦回去,便会被按上西凉细作和逃兵的罪名斩首弃市,而他当初重伤流落于西凉,被当地民女所救,等到伤好一路驱驰回归天盛,天水关的城楼上已经挂上无数“细作”头颅,都是他的兄弟、同袍,在风中哀凉的将他注视,至此便绝了回来的心思,年年岁岁,直到如今。

    他一直想着,山海虽远,终生难见,但只要她安好的生活在这世间的某处,他便无憾。

    他一直想着,自己这病想必也活不长了,等到快要死的时候,拼命想办法回帝京一次,不去打扰她,扮个乞丐,在某个角落偷偷看她一眼,看到她真的安好,然后,死在她附近,死在天盛的土地上,含笑也可以瞑目。

    他想象着大雪纷飞的帝京,她在巷角为他这个乞丐驻足,在他身侧蹲下身,给他一生里最后最完满的怜惜,并为那想象,而绽出陶醉笑容。

    然而。

    梦想破碎得如此残酷。

    他还苟延残喘的计划着那个梦,想要死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早已红颜化为枯骨,化在这四海呼啸的风里,散了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