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以前!”天盛帝怒道,“你怎么不说她二嫁被弃之身!”
“陛下!”凤知微就势在他膝前跪了,“话虽如此,但臣主持江淮,却是知道其中实情,那李家和秋家的婚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秋小姐最后是和离,也不是被弃,我朝律法,女子和离后视同未嫁自由之身,何况李家公子那……宿疾,秋小姐还真算是……未嫁之身。”
“宁弈给了你什么好处,要这么替他鼓吹?”天盛帝冷然注视着她,眼神锋利。
凤知微毫不畏惧,往他膝前跪了跪,叹道:“陛下,殿下未曾为此事许给臣任何好处,臣只是因两个原因,才出言进谏。”
“你说来。”天盛帝并不叫起,转身端了茶,慢慢饮茶,淡淡道,“你的理由朕听着合适,便依你。”
“其一,”凤知微恳切的道,“臣是触景伤情,想当初五军都督秋府,何等的煊赫富贵,如今一朝败落,秋家公子只在六部领闲散小职,秋小姐零落无依,臣看着偌大钟鸣鼎食豪贵之家沦落至今,心中不忍,臣或有鼓吹撮合之心,那也是为秋小姐,不是为楚王。”
天盛帝喝茶的手顿了顿,似乎想了想,才道:“继续。”
凤知微心中叹息,皇帝果真是老了,若是当年,不需要她提醒,天盛帝自己就能想到——宁弈看样子是必然要封太子了,太子本就势大,再来个强盛的妻族,哪家皇帝不担心一觉睡醒龙榻换了主人?哪怕明日就传位太子,今天这事也绝不会允许。
秋府已然衰微,子孙不旺,这点担忧便绝不会再有。
“第二个原因。”凤知微默然了一会,才低低如叹息一般道,“臣可怜天下所有彼此有情,却因世间阻力重重,不得在一起的人们。”
她俯在天盛帝脚前,深深的俯下身去,脸颊接触冰冷的地面,瞬间一抹湿凉,微微濡染了x下的草尖。
天盛帝看着伏跪的少年瘦弱的双肩,微微动容,他自然听得出凤知微这句是有感而发,有自伤之意,不由转头看看韶宁,韶宁却已经两眼微红偏过头去,天盛帝自认为明白了这句的双关之意,想起魏知和公主之间的情路,也着实坎坷,默然良久,叹息道:“果然人老了,心便软了……也罢……起来吧。”
凤知微磕了头,默默站起,立在一边,天盛帝捧着茶想了一会,道:“终究有伤皇族尊严,就这么迎进门难免天下非议,这样吧,让那个秋氏也进皇庙,随公主修行一阵子,再以公主贴身女官的身份,由朕赐给老六做侧妃……也只能做侧妃了,将来若有个一男半女再说。”
“微臣代殿下……谢陛下隆恩。”凤知微躬x下去,天盛帝望着她,忽展颜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今儿算是替老六撮合了,你也别谢朕,倒是该让老六好好谢你。”
凤知微笑了笑,慢慢道:“是,臣很……期待。”
对面庆妃好像并不关心这里的谈话,只顾含笑布菜给韶宁,韶宁似乎在谦让,两人手臂一架。
凤知微目光一闪。
她看见一枚蜡丸从韶宁的袖管里弹到了庆妃的袖子里。
那两人面上都若无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凤知微转开目光,看前方杏花摇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说了几句便露出疲态要去休息,凤知微抢上一步,将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这是修撰处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进宫顺便呈上。”
“小辛主持编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历时五年,终于编成,是该好好看看,你在编纂处的职务,也该卸了吧?”
凤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从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处的职务,早已交卸了。”
“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脑门,拿了书,由庆妃搀了向内宫走,那女子风姿亭亭,腰肢纤细,伴在步履蹒跚的皇帝身边,让人想起迟暮夕阳里一株新绿的柳。
似是感觉到凤知微的注视,走出几步的庆妃突然回眸,对她一笑。
那笑容娇媚绝艳,恍惚间还是那年莲花上风鬟雾鬓作舞的尤物,可倾人心,可倾天下。
凤知微震了震,庆妃已经袅袅离去,四面香气淡淡,韶宁犹自在自斟自饮。
“公主……”凤知微刚刚试探的唤出一句,韶宁已经将酒壶一丢,起身道:“出宫吧。”
两人随着内侍一路出宫,在皓昀轩附近遇见宁弈,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捧着军报,看样子是要去皓昀轩议事,看见凤知微,宁弈示意其余人先去皓昀轩等他,自己独自走了过来。
韶宁一看见他,便快走几步,和他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宁弈则只看着凤知微,连眼角都懒得赏给她。
这对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还勉强维持着和平相处,在其余任何地方,已经懒得做戏。
凤知微望着她的背影,想着她掷出的那个蜡丸,想着她和庆妃之前那种古怪的气氛,正在出神,忽觉身子一倾眼前一黑,已经被宁弈推到了廊后,前面是一座镂空挂藤的照壁,背后是临池的假山。
宁弈手臂撑在她的上方,默不作声俯脸看着她的眼睛,凤知微并没有躲闪,扬起脸看着他,静静道:“殿下,这是在宫中。”
“宫中又如何?”宁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无人敢于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宁弈也不动,突然道:“敢问魏大学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凤知微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水汽蒙蒙的笑容,“幸不辱命。”
宁弈的手指,停在她鬓边不动了,半晌才有点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一声比一声短,一声比一声急,音调却没有高上去,而是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化作咽喉胸腔间一个似要被半途折断的气音。
“这是我最后能为殿下做的事。”凤知微唇角慢慢绽出一点笑意,“您需要,我给。”
“我需要——”宁弈凝视着她,乌黑的眸瞳里似有黑色浪潮翻涌,滔天直矗,汹汹而来,最后却在巨大的天意堤坝之前无奈驻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间反噬而回,倾了自己的沧海。
半晌他近乎凄凉的笑起来,点头,“是,我需要。”
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都宁静而黑,谁都知道不是挑衅不是赌气,确实不过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