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哑老一惊。

    南朝第一能臣,才名冠绝一时,尔后逃入北齐的少相沈觉。

    已在尘心堂里幽禁两年了。

    名满天下的沈家,世代簪缨,门生遍及朝野。

    而今,叛秦入齐的沈觉,仍是帝后之间,两国之间,微妙的隐结。

    “此人关系重大,皇上才把他放在尘心堂那样的地方。”哑老匆匆比划手语道,若是此时下手,只怕……”

    “怕皇帝为了妖女的一个奴才,与我翻脸?”诚王冷笑。

    “老奴猜想,皇上留着他,日后或有大用。”

    “沈觉只认旧主,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与我为敌!”诚王半张脸上的伤痕因杀机陡现而狰狞,“华昀凰若兴风作浪,尘心堂里,必不会安生。既然皇帝心软,本王就替他除去这后患。”

    哑老双手凝在胸前,不下不上,欲言又止。

    诚王悠悠道,“本王要杀一个人,皇帝又能如何?”

    哑老抬起头来,双手缓慢沉重地比划道,“殷川情势还未可知,为一时风吹草动而行险着,老奴以为,不值。”

    诚王侧目看哑老,毁损的半张脸上皮肉牵动,似笑非笑,“为了皇帝好,没什么不值。”

    哑老只得垂下了手,满目无奈。

    没有人比哑老更懂诚王的苦心。

    皇上与王爷之间,心照不宣的微妙维系,既是权势的平衡,更是那一份秘而不宣,不可言说的亲恩。

    这份血浓于水,曾瓦解了兵戈相见的皇位之争。

    然而华昀凰,这个南朝来的女子,却以中宫之尊,站在皇帝身旁,从一踏入宫门,便野心勃勃,与王爷水火不容。

    两年前,沈觉入齐,被皇帝敬为上宾。

    诚王一手布下妙局,利用沈觉,戳穿皇上苦心隐瞒的秘密,泄露了皇帝在南秦宫变之际的所作所为,终于令帝后反目。

    华昀凰仗剑闯殿,惊了御前血光,又犯宫禁,携小皇子出走——皇帝震怒,将她远放殷川,形同打入冷宫。

    皇上恨极之下,竟也按捺得住杀心,只将沈觉软禁在尘心堂,仍凭王爷如何逼谏,也不动沈觉性命。

    王爷深恨皇帝不争,对妖女心存回头之念,才不杀沈觉。

    然而在哑老眼里,看着皇帝从一个出身卑微,栖身他人檐下朝不保夕的亲王,一步步走到今日,登临九五之尊。

    即便恨绝了沈觉,仍留之不杀,这份气度下,藏的是,早晚要吞并南朝的雄心远谋。绝非只对华昀凰一人的儿女情长。王爷或许只是不肯相信,如今的皇帝,羽翼丰足,锐志待发,隐隐已有一代雄主的气象。

    昔日少年,今非昔比。

    “皇帝毕竟是皇帝。”

    哑老望定了诚王,沉缓比划的双手,因诚王骤然爆发的笑声而凝在半空。

    诚王大笑,“不错,他是皇帝,是天子,是无君无父的孤家寡人!”

    与宫城一巷之隔的尘心堂,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地。

    前后曾有两个人,被囚禁在此。

    多年前,先皇的胞弟犯下大错,触怒龙颜,被摘去王爵,形同囚犯地拘禁在尘心堂里。那个囚犯,便是今日的诚王。

    如今这扇守卫森严的门后,幽禁着从南秦流亡而来的一代名士,少相沈觉。

    毗邻宫城,寻常人自然不能踏入这左右。

    大寒天里,只有一辆运炉炭来的马车,天不亮就车轴吱嘎地停在了尘心堂的侧门外。守夜的卫兵查看过通行令牌,将门开了,让车夫帮着把炭筐搬进去。

    马车乌蓬掀开的刹那,袭击便发动了。

    车上没有炭,只有藏身暗中的九命精锐刺客。

    守门卫兵猝不及防被杀,来不及示警,刺客们一进到尘心堂内便直取东厢,大开杀戒,将卫兵格杀遍地。

    刺客的身手,个个高强,卫兵难以匹敌。

    然而第一重门禁被破之后,内院即刻涌出列阵森严的卫兵,火烛通明,两列弓箭手跃上墙头,齐齐张弓对准院内。尘心堂外也传来兵戈之声,疾而不乱的脚步声显然是大批卫兵集结,已将此处围作插翅难飞。

    刺客首领惊觉,这是预设的埋伏,尘心堂早已料到有人来袭。

    一场酷烈厮杀,热血染尽白雪。

    九名刺客其中七人当场就戮,一人受重创后自尽,只有首领杀出重围,负伤逃走。

    天亮之时,鹤庐中等待复命的诚王,便见到了半身染血的刺客首领。

    刺客没能带回来沈觉的人头,只有一句话——人已不在尘心堂中。

    杯中玉露纹丝不动,诚王擎玉杯在手,垂目看一眼狼狈的刺客首领,听他诉说昨夜中伏经过。

    软禁两年的沈觉突然被秘密迁走,殷川封城数日,行宫失去消息,皇帝也失踪成谜……侍立在侧的哑老,汗透全身,不敢看一眼诚王的脸色,佝偻着身躯缓缓跪了下去。昨夜劝谏诚王慎行,竟是大错特错。

    真真低看了皇帝的铁腕,华昀凰的诡智。

    在诚王身边患难多年,以哑老的身份,早已不必行奴仆的跪拜之礼。

    刺客首领眼看着连哑老也不得不跪地请罪,强忍已久的内伤终于呛成一口血沫咳了出来,叩首道,“奴才无用,当以死谢罪。”

    诚王一笑,嘶哑的笑声有如金铁。

    他将玉杯引近唇边,缓缓仰首饮尽。

    “你有什么错,是本王的错,三年前就已铸成这大错。”

    三年前,任谁也没有想到,最不得宠的皇子,晋王尚尧会有问鼎天下之心。

    那时候他有什么呢,他只是骆皇后视如犬马的养子,从小就毒杀了他失宠的生母,抢到自己手中,当作她亲生儿子尚钧的陪衬。

    先皇从来也没有把这个儿子看在眼里,哪怕他少年有为,文韬武略无可挑剔,在先皇眼里,也只是个胡姬生下的儿子。他早已忘记当年也曾为那美艳绝伦的胡姬神魂颠倒,也曾视她如明珠。帝王的恩宠来去如流水,待他移情骆妃之后,甚而嫌恶她出身异域,身份卑贱。

    她死得不明不白,他也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