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杀华昀凰的机会,已从手中,堪堪错失三次。

    当初并不在意那个从南秦嫁来的女子.

    和亲公主,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可用也可弃。

    临到兵变之前,尚尧秘密来见,以南秦长公主的安危相托付。

    诚王察言观色,从他字字句句提到“长公主安危,于此计关系重大”之间,已然觉察——以尚尧之心机城府,如此掩饰不得,只能是情动瞬息的秘密。

    为大事计议,诚王答允,将这位南秦公主庇护在自己的行馆。

    皇太子尚旻与瑞王尚钧亲临迎亲之日,晋王尚尧发动兵变。

    乱军中,刺客的霜刃掩藏在华昀凰楚楚一笑之下,斩落了尚钧年轻英朗的头颅,血溅鸾车。骆后唯一的儿子,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一起长大的兄长手里。挡在晋王问鼎帝位之路上的第一个对手,就此灰飞烟灭。

    尚尧遣亲信护卫,秘密将华昀凰送到行馆。

    杀戮未止的风雪夜里,诚王第一次见到华昀凰。

    早已听闻此女色殊貌美,乍见她款款而出,四目相对,仍令诚王一震——

    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子,竟拥有世间空空,藐对生杀的目光。

    溅在她珠履上的血迹还在,那场血火屠戮,并没在她眼里留下半分惊悸。

    她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幕刀光剑影,手足相残的皇室操戈。

    诚王一生见惯后宫中强横女子,如高太后,骆皇后,不过是在帝位之侧,争一分荣宠,占一时风光。他却看不透,这个南朝女子的眼里,为何藐空一切,为何又有孤注一掷的深执。她所求的,绝非恩宠,也非权势。

    这样的女子,岂能留她在帝王身侧。

    及至华昀凰入主东宫,以太子妃的身份,暗助尚尧夺位。

    眼看着她一步步在宫中站稳脚跟,避过骆后的暗算,谋得皇帝信赖,忍得疯癫太子的凌辱,更与尚尧暗通款曲,手段玲珑了得。

    太子兵变夺宫,晋王尚尧领军平叛。

    内有华昀凰的策应,外有诚王的兵马相助。

    发兵之际,面对已经甲胄在身的尚尧,诚王厉色迫他答允唯一的条件——

    事成,即诛杀华昀凰。

    尚尧答允。

    血流成河的宫门前,骆后伏诛,万箭待发,华昀凰身陷乱军之中。

    诚王冷眼看尚尧,要他亲手发令,射杀那个女子。

    双手染满至亲之血的晋王尚尧,挽弓在手,与华昀凰遥遥相望。

    他迈过了尸山血海,却迈不住那双眼睛,迈不过一道情关。

    诚王眼看着尚尧孤身策马,冲入乱军阵前,救下华昀凰。

    两人并骑浴血,在众军山呼万岁的震地之声里驰回。

    诚王徐徐放下手中长剑,黯然合眼,心底触痛。

    当年的自己,今日的尚尧,同是生在无情帝王家的深情之人。

    情关难越之苦,没有人比诚王自己更清楚。

    宫中血火烽烟,至夜方息。

    诚王终于等到了甲胄未卸的尚尧。

    静夜深宫,亦君亦臣,亦父亦子,终于坦诚相见。

    “大事当前,答允皇叔只为从权。尚尧有愧。此生我从未以真情待人,母妃早逝,王妃亦不同心。唯有华昀凰是我心系之人。皇后之位,我一定会给她。望皇叔体谅。”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不是来负疚请罪的,而是以天子之尊来宣示他的志在必得。

    如今他才是皇帝,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罢罢罢。

    这皇位,是一个做父亲的,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一道宫墙,多年分离,生身父子不得相认。

    这些年他伶仃一身在宫里寄人篱下,从未得到过半分亲恩。

    到如今父子再为一个南朝妇人反目,得不偿失。

    诚王颓然作罢,良久,只问一句“你仍是唤我皇叔?”

    只盼从他口中听到一声父亲,只在隐秘无人处,哪怕只一声。

    他却到底没有改口。

    至今也没有。

    山寺禅堂,清晨翠露犹自凝在叶尖,欲坠未坠。

    一枚黑子,捏在大侍丞单融指间,恰举棋不定之际,外间脚步声急,蓝衣人影映入窗格。似乎一直心不在焉留意着外面的单融,放了棋子在案上,朝对坐之人微一欠身,起身离座,阔步走到门外,听来人低声禀报。

    来人只匆匆几句。

    单融颔首,挥退来人,独自静立了片刻,一语不发步回禅堂。

    他并不落座,望了对面那人,那人拈弄一枚白子在手,安然低首,竹簪束发,鬓间两缕霜白,一袭青衫洗旧。单融沉吟欲言之际,那人倒先含笑开了口,“且下完这局如何?”

    单融目光闪动,笑道,“你我这局留待来日,外面那盘棋,更要紧些。”

    “到了外间,沈某就不是弈手,只是棋子,凭人驱策罢了。”青衫霜鬓的沈觉垂目一笑,将白子闲闲落下。单融的目光随那枚白子落定,一笑,拱手道,“好棋,在下已输了。”

    沈觉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单融神色敛正,“这几日在下有幸与沈相相聚,品茗对弈,实乃平生快事。盼望日后,多有这般逍遥畅快之时。今日车马齐备,在下奉旨,要护送沈相前往另一个去处。”

    “不回尘心堂了?”沈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委屈沈相在尘心堂暂居了这些时日。”单融回道,声色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倒已住惯,是个清净地方。”沈觉自若地拂袖起身。

    “沈相不问此行去往哪里?”单融微笑,审视着沈觉的举止。

    “问与不问,有何差别。”沈觉长身而立,意态如疏竹,清俊的脸朝了南面,“这雪一下,越发冷了,但愿此行是往南去,早日春风化雪。”

    单融与沈觉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迈出门外,山寺清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