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世事如此,身为女子,不必托付于谁,只择一个心安之处,恩怨两难也罢,辜负誓约也罢,至少,不负年华。”

    昀凰目光平静深垂,娓娓地,也似说与自己。

    商妤却冷下脸来,“我已立志此生不嫁,昭阳宫也好,殷川行宫也罢,殿下的身边便是商妤此生的归宿。世间男子不是粗蠢,便是薄幸,殿下不舍得留我在宫中,若将我指配个凡夫俗子,受那相夫教子,生儿育女的罪,便无不忍了?”

    说罢,竟是连眼窝也红了。

    昀凰侧过身,将商妤的手轻轻握了,默然不语。

    商妤忍泪,也说不出话来。

    昀凰戚然,“他封你这个昭仪,我真不知道,该谢他,还是该恨他。”

    商妤疏淡的眉头一蹙,又是疑惑,又是委屈,“这个昭仪空具名分罢了,皇上决计不会当真……”

    她羞于直言。

    昀凰叹息,“那是不会,他的心思不至于此。给你这名分,是他恩威并济的帝王之术。面上给了你我荣光,让我在宫中地位更牢固,也将你从昭阳宫移了出去,将我身边最要紧的位置,空出来给了别人。”

    “往后,我不能再回昭阳宫了?”商妤惊怔,竟未想到这一层。

    “礼制有别,皇后与昭仪,没有合住一处的规矩。”昀凰笑一笑,心知,商妤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不像自己生在深宫,到底对宫闱的险恶处,没有那一份生来就如猫儿似的敏觉。

    “皇上……好深的心思!”商妤背上发凉。

    “他哪里肯这样轻易就信了我。”昀凰幽幽一笑,眼里冷意,如丝如芒,“他是睡着了,也有一只眼睁着的人,越是枕边人,哪有不提防的。”

    “是我的错,教皇上看出破绽。”商妤一时大悔。

    “有没有破绽,也是一样,青蝉在这行宫里,不也两年了。”

    “青蝉,也要带回昭阳宫去?”

    昀凰笑了一笑,“他送来的,还能推回去么,留着也罢。”

    一柄玉梳,商妤紧紧握了,梳齿深陷掌心。

    往后行一步,远一步,还有更长更难的路,这才起了个头。

    商妤与昀凰相视,良久,各自一笑。

    “这样难的路,殿下不能一个人走,商妤无德无能,只有陪着你走到底罢了。”

    “走到底……”昀凰笑得木然,仿佛早已无觉无痛,“我也不知,这条路有没有尽头。”

    这条复仇的漫漫长路,已踏上开端,却望不见结尾。

    商妤默然半晌,还是问出了心底一直隐忍的话,“当真到了那一天,殿下,可会不忍?”

    昀凰扬眉,徐徐地笑了。

    “我为何要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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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风呼啸,刮脸如刀。

    冰雪覆盖下的山棱,锋利如排刺,如矛丛,横亘眼前,连绵天际。

    当年的十万神光军,迢迢远征,从水土温润的南朝而来,从未见识过这天寒地冻的北国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战靴难履冰川。

    他们到底是怎样,翻越过眼前雪山,避入叱罗城的。

    即便让北齐大军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极难的。

    尚尧眺望良久,将马鞭一收,侧首笑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风流柔质,心性却至韧至狠,比刚健见长的北朝人,倒是更难缠。”

    “南朝女子,确有天下第一的坚韧。”风帽遮面的人,甫一开口,便被寒风呛住了,语声窒了一窒。

    尚尧朗声大笑,摇头道,“还好,难缠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个。”

    沈觉掀下风帽,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呼出的热气,立时凝成白霜,“当年陛下曾说,即便神光军挥师南下,与裴家明光军正面一决,不足三成胜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军?”

    “朕所判有误。”

    “哦?”

    “应当是,不足两成胜算。”尚尧微笑。

    沈觉没有反驳,淡淡问,“如今呢?”

    “十万神光军,与乌桓久战,自有死伤,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饥寒伤病,退入叱罗城时,或能余下六万兵马。当时的神光军,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冻受寒,士兵都思乡盼归,为了归乡,谁不拼命。当年交战,是为勤王,为尽忠,此时一战,是为回乡与父老妻儿团聚。沈相以为,今时之神光军,比之当年的神光军,孰强孰弱?”

    马背上的君王,长眉斜飞,英姿勃发。

    今时今日,他确是可以意气风发,以这一席话相驳。

    论兵道,沈觉心服。

    然而当年若神光军没有被困雪域,或得北齐驰援,能退回北疆——裴家,未必还敢无所顾忌,发动宫变,弑君夺权。

    秦齐有联姻之盟,北齐南辕守军兵马强盛,却不肯驰援。

    北齐,是一个卑劣的背盟者。

    北齐的皇帝,手上亦染有盟友的血。

    沈觉知道,时过境迁,到如今,这一声为什么,已无法再追问。

    问下去无非是更深的决裂。

    国与国,君主与君主,便是这样彼此背弃,又相互利用。

    只要还有利益可图,背弃过的盟友,也可以重新携手。

    只是,人心里的恨与痛,永远也无法消弭。

    远处风烟迷雾里,渐渐有一列飞骑驰近。

    随侍在后的单融,以目光示意随驾护卫留意。

    却见皇上跃马而出,孤身一骑迎了上去。

    沈觉凝目望了雪尘飞扬里驰近的人马一字排开,马雄骏,人庄严,甲胄仍雪亮如洗,风氅飞卷,赫然是神光军的玄赤双色。

    胸中热潮翻涌,沈觉一抖缰绳,纵马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