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时恍若风悄雪停。
沈觉闭上了眼。
不知她会弹哪一曲,此际该是应景的梅花弄吧,深心里又微渺的盼着,会是思旧的故人吟。却听一点清音发朱弦,昀凰展眉启唇,宛声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琴音悠回,意韵高远绵长,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汤汤。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弹且吟的,是这一曲上古之音《南风》。
舜帝弹五弦,歌南风,知世道兴衰,平天下之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是万物生长之音,是天下太平之乐。
北国凛冽风雪中,一曲南风徐起,悠扬直上青云,歌喉回荡宛转,清越笛声扶摇追随,气韵开阖,从容庄雅。手挥弦上,召来云气烟波,万里蔚然;珠玉在唇,唱出这音声的,正是从水泽南方振翼而来的万鸟之王——
鸟兽跄跄,凤皇来仪。
南来的凰鸟,涅槃于日光之焰,乘风来归,歌于天子御前。
有薰风自南方来,荡冶山川,令万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诉,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随昀凰奏出南风之音,心为之摄,亦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后不让精擅吹笛的沈觉与之相合。这曲南风,颂的是贤明君王,天下为主,万物归心,是北齐皇后向皇帝陛下直陈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来的熏风,来仪的凰鸟,辅佐他君临天下,一揽南北于掌中。她已涅槃重生于北国佳木,故人斩断了她的故国归路,她亦再无故国可恋。
她曾是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的南秦长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齐皇后。
沈觉端坐如凝,神容澹远,如静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风不渡的伤怀,笛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递了来,与她相视无言,怅然在心。那琴音却是一去绝尘的孤凰,不顾不瞻,如沐骄阳,在君王的凝注下,将笛音远远抛下。琴音里辉光绽放,映上皇帝的脸庞。
尚尧长身而立,目不转睛望着抚琴的昀凰,眼中焕然生光,眉上英锐神飞。
天色苍茫,正是风啸长河,雪拥千山。
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间飞卷,两只仙鹤高飞长鸣,似与琴声相语应。尚尧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酒入喉,胸臆间烈火升腾,豪兴欲吞万里如长鲸。
“拿剑来!”
尚尧扬手掷杯,头也不回步出长亭。
侍卫将碧海龙吟剑奉上。
尚尧反手将侍卫的佩剑抽出,笑唤一声“沈卿”,将无鞘之剑掷出。银弧飞投,寒光掠过昀凰面前,被沈觉稳稳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动,眉也未抬,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出风雷豪迈之音。
沈觉笑了一笑,心下傲气亦如长锋出鞘。
尚尧将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给侍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发上肩上立时覆了白雪。
沈觉携剑相随。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对,不言不语,举剑为礼。
龙吟剑出鞘,一碧秋光冲霄,激起双鹤惊飞。
纵是风羽九逵能抗晚,怎当野心万里欲横秋。
琴音转作《风雷引》,弦上急转低切,隐隐风云动。
纤指激扬,昀凰凝眸肃穆,凌人艳光,不可直视。
商妤放下了玉笛,无法再以掌中细管与这风雷磅礴,天地交搏之声相合。
惊电交剪,两道长光如匹练,绞断飞雪绵绵。
商妤看不清是谁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觉的青衫掠出,一剑如流星,如飞虹,贯日当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长河之坚不可摧,那是冲霄之寒的龙吟剑,耀得商妤眼前缭乱。风中唯有破空疾声,不闻金铁,只见雪末飞激,梅瓣当空,人影飘忽交剪,双剑挟惊电飞芒,却无金铁之交击,隐隐看去,像是皇上的龙吟剑,夭矫纵横,却不挟锋相击。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尧是不肯占了龙吟剑对侍卫之剑的上风。
沈觉却是傲骨之人,对手越容让,越激发他的胜心。
游走间,剑剑刺空,激得沈觉杀机四起。
久已积郁的不甘忿怒,化作一声长啸,振腕一剑,如蛟出深涧,戾气陡涨。
尚尧横剑当胸,再不避让,欺身直上,两剑缠绞刹那,发力震腕,倒转龙吟剑,反掌击向沈觉。沈觉急退,只觉寒气袭上眉睫,窒冷如死意,万念俱灰间,只听一声断响,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断,长发纷扬落下,狼狈披散了一肩。
尚尧似笑非笑,收剑在手。
这一剑是两年前欠下的,沈觉误尽谗言,按罪当诛,如今削去发簪,算是替了。
散发而立的沈觉,脸色青白,男子脱簪犹如妇人脱履,是大辱。
“再来。”
尚尧傲岸一笑,举剑相邀。
风扬起他衣摆,剑在手,隐隐有横扫**,君临天下之姿。
这刹那,令沈觉想起了故去的先帝,率军复国之初,那白衣天人,登临金殿,也曾是俯瞰天下的英姿。奈何天命不继,区区数年间,故国故主皆已去远,自己从一国少相,流落万里异域,寄身他人檐下,世间唯有一人,愿舍身以命相随。
长公主,天人般遥隔云端的长公主,昔日先帝身侧的如花美眷,而今弹奏南风于齐主樽前……心中一时悲怆痛彻,万念俱成飞灰,士可杀不可辱!
沈觉蓦地昂头,怒与恨与痛,尽化作奋起一剑,合身飞刺!
亭下的商妤,一声惊呼——皇帝手中龙吟剑已出,若与沈觉这倾尽全力的一剑相击,无论剑还是人,沈觉都必败,一败必被龙吟所伤。
皇上却退了。
龙吟剑在手,皇上却飞身急退,任由沈觉的剑尖当胸直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