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殊微看呆了。

    平日里,爹娘叔婶,所有人都是一见了祖父便恭恭敬敬行礼的,从没见过祖父向谁行礼。她瞠目回望身旁这个正与自己一起吃点心的小娃娃,见他看也不看祖父,只抱起手中的小兔子,将嘴里含着的那块点心喂过去,要和兔子分半同食。

    “哎呀,兔子会咬掉你的嘴巴!”殊微急忙伸手去抱兔子,小皇子飞快一缩手,将兔子塞回自己怀中。那只雪团似的兔子一蹬脚爬到他肩头,偎着他长发趴下,红玛瑙眼滴溜溜望着殊微。

    小皇子被兔子的动作呵到了痒,缩缩脖子,咯咯一笑,顺势仰倒在床上。

    殊微怕祖父责怪,轻轻推了他一把,“快行礼呀。”

    小皇子看看她,又看看于廷甫,满不在乎地爬起身来,当真就要向于廷甫行礼。

    于廷甫慌忙摆手,“万万不可,皇子殿下只可向皇上皇后行礼,臣下不敢受殿下的礼。”话一出口,于廷甫陡然就后悔了,只盼小皇子没有听清那两个字。

    然而小皇子怔了怔,低下头,奶声奶气道,“我要父皇。”

    乳母和姜氏听得这句话,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了不得了。

    于廷甫手足无措,当朝宰辅面对两岁的小皇子,劝不敢劝,哄不会哄,一时苦了老脸。乳母上前想抱小皇子,被他一扭身子,推开了手。小皇子抬头,从每个人脸上看过去,似在寻找,细声问,“父皇去哪了,父皇不要衡儿了?”

    殊微挨过去,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小脸贴着他的小脸,笑眯眯说,“才不会呢,爹爹和娘亲才不会不要自己孩儿呢。”

    小皇子低头抱起兔子,任凭殊微抱着自己,静静挨着她,半晌却问,“娘亲,什么是娘亲?”

    “殿下的母后,就是皇后娘娘。”姜氏柔声应道,未觉察乳母递来的眼神。

    “什么是母后?”小皇子睁大乌溜晶莹的眼睛,仰头问——

    什么是骨血连心,什么是慈怀严恩,很多年里,他都不知道。

    那个口口声声唤作父皇的人驾崩时,他一心只念存亡帝位。乃至平乱登基,尘埃落定,灵前举丧,虚假的悲号哭声传遍了六宫上下,他在群臣前落下的泪,也同样是假的。从前长子承晟降生时,他在领军征伐的途中,错过了初为人父的欣喜——直至昭阳宫里一声儿啼,直至亲手接过那小小襁褓,杀伐间不曾迟疑的双手,却因婴孩的柔软而颤抖了。掌心里这个柔若无骨的小人儿,重逾江山万里,甘愿倾尽一切来换这小人儿的平安欢喜。原来,这便是父子。

    可并非天下父子尽如此。

    那个人,分明也是给了他生身造化的人,却不是一样的。为人父者,咄咄相逼,为人子者,步步为营,这般明争暗算,又算是什么父子。

    独坐樽前,杯中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入喉如烈火,入心亦冷冽。

    尚尧木然地伸手取酒,手背蓦地一暖,被一只纤纤柔柔的手握住。

    几分薄醉里,竟不知她悄然来到身后。

    “你也醒了。”他笑了一笑,就势伸臂将她揽住,抬眼看见她外袍下仅着白绢中衣,青丝慵然披散,眼波脉脉的望住自己,一时恍惚觉得是梦,若不是梦,怎会见到她这般温软有情的目光。

    她一语不发,细细凝望,抬手轻抚上他鬓发。

    他闭上眼,贪婪她指尖的温暖,被这轻轻一抚,直抚到心底;收紧臂弯,令她的身体与自己紧紧相贴,想要拥紧这世间仅有的一人,近些,再近些。

    在她温柔目光里,他再不想掩藏一个铁腕君王的落寞,疲乏与怆然,闭了眼,深深叹一口气,“为何终究走到这一步,纵然我留尽余地,他也容不下,定要我做个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四个字自他口中说出,令昀凰心头凄酸,心底疼痛着被同样的情愫洞穿,感他所感,知他所思,将他的绝望孤独也一并身受了。她知道,他总也不肯改口称一声父亲,可心里早已认了那个父亲。似他和她这样的人,与天下为敌也无所畏惧,唯有被至亲至近之人所伤,才是众叛亲离。

    这般众叛亲离,如何不是孤家寡人。

    这般境地,她也尝过。

    所谓慈父亲恩,她也从不曾有过,早将天家的凉薄寡恩尝尽了。

    这世间,可伤心者不多,心冷一次,便少一个。

    昀凰将酒杯从他手中拿走,柔声软语,“你又不是一个人,却独自起来饮酒,教我醒来寻不着你……是谁说,唤一声,你总是在的?”

    他深深望着她,“我在的。”

    昀凰回望他,语声低宛,“我也在你身旁,你有妻有子,不是甚么孤家寡人。”

    “是,我有妻有子。”他拥住她,喃喃重复她的话,这般目光神色,昀凰再也不忍看,将脸伏在他胸口,心中另一个语声柔柔在说——他亦是你的夫君,是衡儿的父亲,华昀凰,你亦有夫有子,于此世间,亦不孤单。

    “你我生在天家,无从奢求亲恩……我从不知道有父皇宠爱是什么滋味,也不在乎有没有那样一个父皇。可是,尚尧,你知道么,直到我们有了衡儿,我瞧着你抱起衡儿的样子,原来这便是父亲……这才是父亲……”昀凰语声低微发颤,眼底泛热。

    “你唤我甚么?”他哑声问。

    昀凰怔了,竟是脱口唤出这名字,忘却他是君王,只如真正夫妻。

    他抬起她的脸,“再唤一次。”

    暖意从心底直漫上双靥,昀凰笑了,软声绵绵唤他的名,“尚尧,尚尧。”

    蓦地,身子一轻,被他横抱了起来。

    他炽烈得近乎凶狠地吻她,似久渴的人,骤饮甘霖。

    她在他的吻下渐渐颤抖不能自抑。

    他将她横置在膝上,如揽珍宝在怀中,俯身望着她媚色潋滟的眼,粉光致致的颈颊,低头吻在她衣襟微敞的胸口,吻上那道初愈的伤。他的唇,他的气息,拂落在耳鬓心间,撩动她气息微乱,从颈项,至脸颊泛起了粉樱般光泽。

    久抑的**令他的身躯紧绷,肌肤隔了衣衫散发出阳刚的热意。

    她抬眸,触上他迷乱目光,身体深处似有一点火星爆燃开来,一瞬如焚,如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