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南辕四镇,最后一镇佑州,是北齐南方疆界的粮草囤运重镇。

    帝后巡幸南疆,在佑州停留的时间却是最久。外间的传闻是,皇后和昭仪,都喜爱佑州山水风物,秀丽温润近似南秦故土,有意在此多做些停留。

    圣驾驻跸在佑州城外,皇上不愿扰民,仅轻骑简从入城,更命佑州官吏不得闭市宵禁。因而城中民生一切如常,寻常到坊中酒肆里,粗豪胆大的酒客,也敢不避忌地谈论起圣驾。

    入夜的酒肆里宾客满座,座中一老一少,是贩茶的行商,从殷川一路过来的,曾在殷川亲眼见过圣驾。旁的酒客都羡煞,纷纷缠着老伯与少年,问起帝后风采。

    少年老实,红着脸说没看清,只见城楼上模糊人影,也不知皇后究竟有多美。

    有人感慨,“自皇后嫁来北齐,总算南北不打仗了,这就是皇后的恩典,皇后就是菩萨娘娘一样啊。”

    与少年同来的老者却叹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况愈下,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好,先帝英明不亚于而今齐皇雄才。”

    座中有个军士打扮的齐人,不以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当年怎会把长公主嫁给咱们北齐,靠联姻来求和?”老者闻言怫然色变,少年更是怒目拍桌,“这话怎讲,联姻就是联姻,谁求和了?”酒肆中别的齐人,纷纷劝和,责怪那军士对皇后出言不逊。军士蛮横不服,座中一时嚣杂起来。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三人,将楼下喧哗声也一字字听在耳中。

    先帝二字,听得商妤心头一紧,那军士的话,亦如尖刺,她听来尚且如此,越发不敢抬眼看皇帝。身侧的皇后,戴了素纱帷帽,此际只将帽纱撩起一半,露了半张脸,鼻尖到下颌,起伏如寒玉琢成,唇上一点胭脂色,匀向两靥。商妤的目光黯然垂落在皇后执杯的手上,那只手也像玉中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纹丝不动。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发,执壶徐徐将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

    “你我所铸的是百年基业,不在这一朝一夕的意气。”皇上意味深长一笑。

    听着帝后对答,商妤心底有一种冷而坚实的稳笃,皇后一向都是对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爱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荣与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归心,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图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来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万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华昀凰这个流着南秦皇室血脉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着一半南朝血脉的未来储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转动手中酒杯,语声慵懒,“你将我和阿妤诓了出来,原说看佑州的神树奇景,却是在这里听些胡言胡语。”

    商妤应声微微笑道,“臣妾亦好奇,那祈愿神树,究竟有何灵验。”

    尚尧一笑,“时辰还早,五百岁的神树自不会跑,这市井坊间的胡言乱语,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听到了。”

    他凝视面纱下昀凰若隐若现的容颜,饶有兴味,“你生长深宫,却也不向往宫墙之外的山高水长。”一路南巡至风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开侍卫,微服携她出游,带她看一看齐地市井风物,却也不见她有几分新鲜喜悦。

    昀凰摇头,神色萧索,“我看市井风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楼宝伞下的你我,都是遥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番又能如何……终归要回去的,冷宫、行宫、昭阳宫……南秦的宫闱,北齐的天阙,我已走了万里,仍旧是在宫中。”

    如今她越发少言寡语,或是因为这几盏北地的烈酒,撩动她心事,絮絮说出这番话来。他听来动容,触及心中憾事。想起初见的她,寂寥独立于繁花锦绣的南秦后宫,而今在这无尽无边的宫闱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亦越走越深,身为帝后,坐拥天下,却走不出一道宫墙。

    “昀凰。”他握住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当初我入秦求亲,将你带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与你重履南秦,万里疆土,皆在你手中。”

    尚尧目光灼灼,长眉斜扬,以傲然笑容向那看不见的对手宣示了无声的回敬——那个人为了他的江山将你放逐北齐,我便将他的江山夺来,置于你掌中把玩。

    楼下酒客的纷争还未息,小厮苦苦相劝,却听得满堂喧嚣一时止住。

    抬头间,只见那楼梯上徐徐走下来三个人。

    这三人来时直上二楼,男子披了风帽,两个女子帷帽遮面,并未引人注目。

    此刻当先步下楼来的男子,卸下了风氅,服色与此间北地男子无异,寻常的天青色窄袖长衣穿在身上,却似华服雍容。这般非凡气度,俊朗丰神,自是边地小城之人见所未见的。店中诸人仰首看去,一时已震住,噤了声,再看向他身后随行的女子,帷帽垂下雪白长纱兜在肩头,风氅曳地,行止间风姿卓然出尘。

    男子携了这女子的手,离去之际,女子驻足回首,目光隔了面纱望向座中。

    满座人皆是一呆。

    “二位是南朝人?”女子开了口,语声低宛,却透着一丝邈远的清冷,如天风,似海音,令人一听便不由敛摄心神。那南朝少年朝这女子望上一眼,心头便是一跳,莫名似有股引线提着他的两肩,令他恭然站起身来,却呐呐失语,满面通红。还是老伯泰定些,欠身应了声“是”。

    “为何远赴北齐?”女子又问。

    “我二人是茶商,往来两边。”老者也不知为什么,听着素不相识的女子问话,便垂了手,毕恭毕敬作答。

    “南朝这些年,可还风调雨顺?”女子悠悠问。

    老者踌躇片刻,“虽无大灾,却也算不得风调雨顺,赋税倒是日渐重了。”

    “民生可觉艰难?”女子语声柔了几分。

    “比先帝在时,艰难了些。”老者垂首答道。

    女子默然,垂落的面纱起了一丝如涟漪的轻漾,仿佛面纱后的人,无声叹息,只听她娓娓道,“南朝百姓仍还念着先帝的贤明,先帝有知,当会庇佑子民。”

    她身后仪容非凡的男子,负手微微一笑。

    望着这三人飘然而去,满座的人仍未回过神来。

    蓦地,恍惚发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追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