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门外的两驾乌蓬马车已徐徐驰离。

    少年跟着迈出门,只见老伯朝马车离去的方向,长身直跪在地,连连叩头。

    马蹄得得,穿行在边城巷闾,徐徐驰往城中神树祠去。

    车中,昀凰抬手正欲摘去帷帽,蓦地,手腕一紧。

    他将她拽倒在软席上,信手将她面纱拂去,斜目瞧着她,一言不发,薄唇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深褐的瞳仁里分明却有负气的阴影。此刻他毫不掩饰,不再是那个喜怒深藏的君王,倒像个任性的孩子。这样的他,令昀凰心底莫名一软,仿佛又触到昔日真真切切的那个尚尧。

    “这是在怄谁的闲气?”昀凰顺势倚在他胸前,深眸半睐,似笑似嗔。

    “你说是谁最会气人?”他居高垂目看着她,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落入她眉目深处。她嗤的一笑,睫毛深垂在脸上的阴影像只栖息的蝴蝶被这一笑惊飞,“是哪个字,哪句话,招惹了陛下?”

    “字字都不合意。”他答得利落,“谁都可有眷念故国之心,唯独你不可——效忠于你的神光军,就要兵临南秦了,烽烟一起,流血千里,你若对故国子民心有愧疚,这一场仗,要如何狠心打下去?昀凰,你在南秦的亲族,早已灭亡,南秦已不是你的故国。你的国,你的家,在你脚下,在这冰雪下的万里大地。”

    字字如冰,如刃,直刺入骨中。

    字字是真。

    昀凰一动不动垂目听着,目光如被冰凝,睫毛的阴影,是那只悄然飞起却被冻僵的蝴蝶。马车檐下悬着的风灯,有光透进窗纸,一道一道,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无形刀刃将这张艳绝尘世的容颜切碎。马蹄声声,车轴轧轧,无不在这样的粉碎之上再施碾踏。

    她的故国,已无故可依,无亲可眷。

    那烟雨旖旎中的锦绣江山,就要在她的掌中呻吟流血。

    她将以征服者的姿态微笑注视这场杀戮,忘却自己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那个红着脸的少年,口口声声说起皇后,说起长公主,仍以为是她平息了两国争战,带给百姓太平恩典。昀凰眯起眼睛,那个少年的脸,随着车窗外灯光晃了过去,眼前仿佛掠过旧日南朝宫中许多模糊的人影面目,却一个也看不清。良久,昀凰幽幽一笑,“在那酒肆里,是我第一次亲耳听见南朝人,说我的好。”

    从前,南朝宫中旧人,只视她为冷宫疯妃的女儿,卑微不足一提;尔后她又成了秽乱宫闱,独宠专横的妖女……当她被赐嫁和亲,满朝欢欣,除了沈觉,不曾有一个人为她难过半分。

    “我以为,在南朝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多余的祸水……原来,也有人不是这般想的。”昀凰的语声低而又低,容色深敛,眼底倏忽一闪的清光仍被尚尧看在眼里。这般凄楚容色,许久不曾在她脸上见到,如今的她,已从至痛至伤中淬炼得一身霜甲,却令他心疼更胜往昔。

    他的手,徐徐抚过她鬓发,停在耳鬓间,任发丝缭绕指间,如同心底千丝万缕,深缠缭绕,爱意里,总也有着些许的恨。

    尚尧沉默着,拥紧臂弯中的昀凰,如今终成夫妻,共枕共车,如此刻肌肤相贴,耳鬓相贴,只是两心之间,越发隔了万水千山……他有多少痴,多少恨,她心中冰镜空悬,都是知道的。只是这恨从何来,昀凰,你可当真明白?

    车中一时寂静,只有马蹄声声叩着。

    心中深埋的恨,在这马蹄声里如煎沸的铁汁翻涌上来。

    是恨,也是惧,对于有朝一日他仍会失去她,衡儿会失去母亲的惧意。往日今日他都知道,她的心,不在此间,一天也不在此间。从前嫁来北齐,只因故国无处容身。而今乾坤扭转,那个人的死,成全了她——长公主的身份,八百里殷川封邑,十万神光军的忠诚,乃至北齐皇后的声势,都为她铺垫好了复仇阶石。

    她必然要以征服者的身份夺回故国。

    他知道这是她冰凉胸中唯一燃烧不息的热望,是她与他为盟的理由。

    只是不知道,来日马踏江南,将那半壁河山揽入手中,她复了仇,夺了国,再不是无处可依的孤女,整个南朝都将匍匐在她华昀凰脚下;到那时候,彼此,可还依然是盟友?

    他一言不发,她也静静地伏在他怀中,甚而将他依偎得更紧了些。

    良久,尚尧沉声道,“韩雍一行,明日就要抵达殷川之界了。”

    她点头,平静如常,默然片刻,冷冷扬脸一笑,“对南朝子民,我没什么可愧疚。若说真有愧疚,那便是任裴家窃据江山,为祸至今的愧疚。”

    他与她四目相视,在她眼中看到渐渐聚起的火焰。

    “自裴氏弑君窃国,如今的南朝,在她兄妹手中每况愈下,先帝中兴之治尽毁,酒肆里那少年,那老者,都还念着先帝的恩典,如今神光军复国,自是人心所向。烽烟燎原,流血千里,那是裴家的罪孽。我华昀凰,无愧于任何人。”

    娥眉飞扬,凤目微睐,这双眼中有仇恨的彻骨之冷,也有征服者的狂热之焰,将他倒映在其中的身影也摄入尽头,映出妖异的光芒。

    沉沦在这双眼里,他亦甘愿以神魂相授,只因他爱的,便是这样的女子,这样强悍的魂魄,这样世无其二的华昀凰。

    “好,好!”尚尧朗声长笑,“苍天之下,四野八荒,你的马鞭指向何处,我大齐男儿的铁骑就踏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