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往日里,太后五更不到便起身梳妆,一丝不苟梳起高髻,插戴凤冠,珠粉敷面,黛墨描眉,今日却起得迟了。近身侍候的宫人知道,太后这一夜辗转到三更仍未成眠。

    晨起梳洗毕,鸾镜前的太后,脸色苍白,目光空乏。

    侍妆的宫人知太后心绪不宁,越发小心,却仍犯了错,挑错了胭脂,惹太后眉心一皱。这胭脂明艳润泽,本是往日太后喜爱的。只是今日太后容色格外苍白,被这胭脂一衬,倒显出憔悴。

    太后往镜中凝神看了良久,默默不语,眉宇间显出寥落之意。

    宫人惶恐,待要再为她梳妆,太后却低低叹了口气。

    “哀家是不是老了?”

    “太后芳华正盛。”

    谁说不是呢,这年纪,这容貌,都正当韶华,只是这太后二字压上去,平白就多了一分老气横秋。这两年所操的心思,所忧所劳也都留在了太后美艳如画的一张芙蓉面上,留下了琼脂红粉也掩不住的阴郁。

    太后索然而笑,推开了宫女沾取胭脂的手,淡淡道,“再好的胭脂,又染给谁看,哀家是用不着了。走吧,皇帝和王隗该已等着了。”

    上朝的时辰还未到,一如既往,中常侍王隗会陪着小皇帝先来给太后请安。

    今日皇帝迟迟未见驾临。

    太后在宫中等了一会儿,遣人去看,片刻即来回报说,皇上在路上瞧见飘起了小雪粒子,一时觉得新鲜,在玩耍呢。

    “哦,下雪了?”太后微露喜色,“哀家也瞧瞧去。”

    帝京已经三年冬天不曾下雪了,整个江南都因长冬无雪,春来干旱。

    皇帝四岁了,自记事起,还不曾见过雪,难怪他新鲜——裴令婉远远望见御庭中,那个披着紫貂白绒斗篷的小身影,不由抬手止住宫人的跟随,独自走近,站在宫廊玉柱下,静静注目。

    风中飘舞的细碎雪粒,雾蒙蒙的,似撩起了一层烟罗帐。

    那孩子跑来跑去,举着一双小手,想要抓住风中飞舞的细雪粒,头上束发金冠闪耀,仿佛从没这般自在快活过。

    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小心跟着,王隗立在一旁,微笑看着。

    他追着雪粒子跑,脚下一滑,几欲跌倒,小太监抢上前一把抱住。王隗赶来,将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揽在怀里,半跪下来给他拂去头发上的雪粒。他朝王隗露出笑容,乌溜大眼忽闪,仰头又去看那天上的飞雪。

    只有对着王隗,他才会露出一个四岁孩童的笑容。

    到底是个雪团儿般的孩子,这样瞧着,裴令婉的心头也不由软了软。

    虽不是亲生,也曾在怀中抱过,也一天天看着襁褓里软软婴儿长大,看着他蹒跚学步,听过他稚嫩语声唤她母后……偶尔,如此刻,也会牵动些许慈怀,也想将这小人儿拥在怀里,亲一亲他柔软脸颊。

    王隗想要抱起他,他轻轻挣开,转过了脸,黑幽幽的眼瞳里像是闪着光,笑容却淡了一些,他总是不惯与人太亲昵,哪怕王隗也不行。恰是这一侧首,他挺秀鼻梁,细致下颌,端雅眉眼间,仿佛有一层雪色的影子淡淡掠了过去……这影子,教裴令婉心口一窒,又是这熟悉的窒痛,每每如是。

    是她魔怔了吧,竟能从这四岁幼童身上,瞧见那个人的遗世风致。

    她不由退了半步。

    这一退,隐在廊柱后的身影,便被王隗看见了,这人真是心如老狐目如隼。

    王隗撩起衣摆,朝这边屈膝行礼,左右纷纷跪了一地。

    小皇帝转身,看清廊柱后的她,小脸上消退了笑意,似个冷而脆的瓷娃娃。

    他朝她走来,幼小身子裹在及地的紫貂裘下,步子却走得很稳。

    “给母后请安。”他低垂小脸,语声清稚。

    裴令婉看着小皇帝,伸出手将他斗篷紧了紧,“皇上别着了凉。”

    他抬起头,眼中含了丝惊讶,漆幽幽一双瞳子望了她。

    往常她这个母后从不会过问他冷暖起居。

    这双眼睛令裴令婉心下暗暗一悸。

    “皇上喜欢下雪吗?”

    “喜欢。”他低声答,想想,似鼓起勇气问,“母后喜欢么?”

    “我?”裴令婉怔了,忽忆起,曾几何时,有个人也曾闲倚在冬日熏暖的御榻上,看了许久奏疏,不经意抬眼,见窗外已飞雪,淡淡笑着问一声侍立在侧的她——

    “喜欢下雪么?”

    裴令婉闭了闭眼。

    “喜欢。”她喃喃答,“这雪,再下一会儿,檐上地下便都白了。”

    “真的?”小皇帝讶然。

    “你再等等看。”裴令婉微笑。

    他又欢喜又惴惴地看她神色。

    “今日上朝迟一些也无妨。”裴令婉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话来。

    “谢母后!”小皇帝的脸瞬时亮了,不待她再说话,折身跑回王隗身边,对他耳语,许是在说今日可以多玩会儿再上朝。王隗眯起眼睛笑,任由他跑向庭中追着去捉风中渐密的雪片。

    裴令婉静静倚了廊柱,目光追随这幼小身影,再也挥不去那一层既淡也深的影子,阻不住那影子在眼前慢慢扩开,回旋般渗入天地风雪……

    上一回,雪落下,覆白了宫檐的时候,那个人还在。

    那是这幽幽深宫里最清净的一个冬天,也是她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她最憎恨的敌人,终于被逐走,远远嫁去了北齐,那个红衣灼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九重宫阙之间,令她霎时觉得六宫内外都宽敞亮堂,再无逼仄。

    襁褓中的皇子被抱来她宫中抚养,因着这孩子,那人也常来看望,常同她一起逗弄孩子。那些时候,她曾恍惚当了真,以为真有天伦之乐。

    可终究,她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他利用裴家扳倒了外戚何家,废去了何皇后,裴家便又成了下一个威胁帝位的外戚。他的病,一日沉似一日,等不到小皇子长大,这万钧江山就要落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身上。本朝历代传沿下来血淋淋的铁律,立幼则杀母。

    她惶惶然,怀了微渺奢望,奢望他对她尚存一丝情分。

    可他的情,只留在栖梧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