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的生母,罪妃骆氏在世时,也笃信神巫之事,常向萨满法师占卜求问。
大皇子年幼时,常夜梦惊哭,骆妃便请法师到王府祈福驱秽。骆妃死后,留在晋王府的大皇子时常惊悸狂躁,太医说是心病,只能徐徐调理。皇上无可奈何之际,乳母申氏奏请,召萨满法师来为大皇子镇魂压惊。忧心大皇子心病难愈,无计可施之下,皇上破例允了。经法师调伏,大皇子果有好转。尔后大皇子入宫,法师也曾被宣召过几次,渐渐皇上警觉大皇子对法师依赖日深,遂将此事禁绝了。
萨满之术,仍在帝京权贵中盛行不衰。
被逐出宫的萨满法师,仍炙手可热的出入权贵门第,更被引荐给最具权势的一个人,从此专在平州鹤庐侍奉此人修法。
诚王,明里潜研黄老之术,一心修道,暗里沉迷萨满术法已深。
那张半面绘满丹砂符咒的脸,冶异的浮现在单融眼前,丹砂泅现的血红里,又幻现出皇后的容颜,凤目流辉,丹唇潋滟,艳得煞人……从御座上传来皇上坚而冷的语声,惊回单融的思绪。
“朕不信术法之力。”
皇上一字字道。
这语声,仿佛注了铁,浇了冰。皇帝的脸上也笼罩了一层冷酷的铁色,似寒铁融化后覆盖了他英俊的脸,“若是皇后忧心承晟,破一回例,也无妨。”他深长的目光越过商妤,投向殿外昭阳宫的方向,“此事,皇后自行处置吧。”
天色渐明,寒夜已尽。
乳母申氏坐在镜前,颤抖着手往死灰色的面庞上,扑了些香粉。
髻上金钗是故主所赐,如今就要去黄泉之下与薄命香陨的王妃相见了,总要穿戴体面些。殿下被带走,知是大势已去,法师被急召入宫的消息传来,申氏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自知事败,身死只在顷刻。与其死在南朝妖妇手中,不如就此安然赴死。一束白绫已悬挂在梁上,申氏僵硬地站起身来,回转身,蓦地惊骇低呼——
身后垂幔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着一个身形微胖的老宫人。
申氏定神看去,认出来,是平日在灵岫宫料理花草的一名杂役宫人,身份低下,木讷少言。此刻,这张平庸木讷的脸上,却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冷笑。
“申娘子想做什么?”
申氏双手发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娘娘命奴婢来传话,娘子可听仔细了。娘娘说,你若是死了,这罪名总要有人担着。到了黄泉下,旧主问起来,娘子的罪名是谁担着,莫不是殿下么?”
申氏眼前发暗,两耳嗡嗡有声,记得此人在灵岫宫执事已久,颤声道,“坠井那人,是你杀的……你背叛殿下,投靠了昭阳宫的妖妇!”
老宫人谦卑微笑,“我们做奴婢的,自当效忠皇后娘娘。”
申氏如坠冰井。
“娘娘知道申娘子对大皇子忠心耿耿,如今保住大皇子的清白最是要紧的,娘子可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此时若肯招认内情,怕还来得及。”
申氏听出话中暗示,心头悚然。
蓬壶宫从未如今日这般空寂森然。
从外殿至内殿,宫人退得干干净净,层层帷幔深垂,只有昭阳宫的人静穆肃立。最深处的内殿,三道珠帘之隔,柔暗烛影摇曳,朦胧照见一抹深坐的身影,映出凤冠上点点珠辉流转。
帘外光亮大盛,明烛之光令纤尘无所遁形,被两名内侍按着伏跪于地的人,狼狈眯起了眼。已摘去高冠,剥除了法袍的萨满**师,蓬散了须发,喘息嘶声道,“我乃侍神之人,冒犯神侍,便是冒犯天神,纵然你身为皇后,不敬神灵必遭天谴,永世诅咒加身,不得解脱!”
珠帘后慵懒语声带了一丝倦意,“你既能驭使鬼神,何不显示神通,这就将本宫的命夺了去?”
“妖后惑乱君上,日后你所受惩戒,将比死更苦楚百倍。”法师长须发颤,森然道,“纵然你能销去我的肉身,天神也会庇护我魂灵不灭!而天神施加于你的惩戒,我所施之诅咒,必将附骨随形,世代子孙不能免除!”
话中恶毒之意,令侍立在珠帘后的商妤听得毛骨悚然,脸上变色。
昀凰一声嗤笑,懒懒问,“如何诅咒?将瘟疫死去的孩童头发指甲剪下,研碎混入香囊,将疫毒过给小皇子?还是如同对待大皇子那般,让他吸入迷烟,心智惑乱,任你摆布?这巫蛊之术,看来也不甚高明。”
法师脸色青白,冷汗如豆滚落。
珠帘后的昀凰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徐徐扬起一双手,迎了帘外光亮,指尖剔透,如玉如琢。
“你看,我这双手,取过的性命,若都化作怨魂厉鬼,便是将我剥皮拆骨也不够分食,更不见哪个趁夜来索命。从前那许多人,一个也不肯化魂来一见。长夜如斯,我倒想会一会故人,问一声黄泉之下可曾寂寥,可曾有悔……”昀凰幽然笑着,一字字的,冷厉语声渐转低黯,“黄泉,真有黄泉?”
红颜白骨,黄泉相随,当年也曾信有黄泉。
这声黄泉,听得商妤心下沉沉作痛,却望见昀凰唇角那一丝笑意愈深,愈冷。
“鬼神?”她阖上双目,眉目间有了一层冷灰般厌弃之色,身子慵懒倚入座中,嗤道,“世上即便真有鬼神,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