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一个人?”她似笑非笑。

    “除了你,谁还敢宿在这里。”他笑得放旷不羁。

    “是么?”昀凰漫不经心应了,嗤道,“好个薄情人。”

    白日里他贬斥冯氏,她也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中——

    除了朕所赐的,其余都是妄求。

    天下子民,莫不如此。

    “君王无深情。”他并不否认,“只在你面前,我是凡人”

    这话,如碎玉溅落心湖,令她怔了一怔。如此动听,然而也只是一听罢了。昀凰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辛夷宫曾有多少荣宠,日后亦有多少凄凉,她是自小看惯的。恩爱在时,各有不同,恩爱去时,都是一样。

    尚尧叹息。

    回想来,这些年,唯独一个华昀凰,对他竟是无求无盼。偏偏他却愿意,拱手奉上一切。哪怕她并不承他的情,也不信他的诺。当年一句“不负”之誓,她未必知道,究竟份量几何。万千言,盘旋心间,尚尧薄唇紧抿,到底还是隐忍了。

    ——你所要的,我会给你,只愿有朝一日,你我各不相负。

    有些隐秘,只在此刻,夜深人寂,俩俩相依,他才能够开口,说给最亲近的人知晓。尚尧拥住臂弯中的昀凰,淡淡道,“冯氏封才人,封昭媛,是因一曲胡旋舞。”

    昀凰冷了容色,漠然道,“夜深了,我已乏了。”

    他只若未听见,径自说下去,“那一回宫宴,她献舞御前,我与于廷甫相谈甚欢,并未留意,却有另一人……看她看得痴了。我从未见过他留意女色,冯氏容色也算不得极美。宴后,我原本要将冯氏赐了他,他却在无人处,携三分酒意对我说:你母妃昔日也曾作胡旋舞……我便留下了冯氏,封她为才人。”

    昀凰不出声地听着,听他终于提起了那人,那个不可见天日的父亲。却原来与冯氏还有这一段渊源,这是昀凰并未料到的。

    “我未能见过母妃一眼,听说睁眼前就被抱走,日后连她一幅画像也不曾见过。”他缓缓的说着,仿佛是与己无关的平静故事,“后宫佳丽三千,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冯氏擅作胡旋舞,看她起舞,我以为约莫能肖想几分母妃的样子……如今想来,他也可谓用心良苦。”

    他一字字说得平缓,只在最后几个字上,流露了悲凉。

    最亲近的人,利用了自己最薄弱的弱点。

    “冷么?”

    听见他这样问,昀凰才觉自己双肩微微发颤。

    他从身后拥住她,以温暖怀抱驱散她的冷。然而昀凰知道,不是冷,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出算计,触动他心头之殇,本非她的意愿。昀凰本不知道冯氏获宠,有这样的因由,想不到更与诚王有微妙牵涉……冯氏为争宠自逞心机,蹈入局中,她便顺手拈来做一枚棋子,逼她为脱罪自保,将主谋指向诚王。冯氏人微言轻,她的证言,不足以定案,不过是在“萨满案”中再添一把筹码。昀凰知道冯氏与诚王本无干系,却因了那一曲胡旋舞,因了诚王的一句话,令敏锐善疑的尚尧相信,诚王是故意为之,好让冯氏获宠。

    偏偏是诚王,是他的生身之父,利用了他对母妃的慕怀之思——他对冯氏狠绝无情,自是动了真怒。而他心中的悲哀,昀凰无需深想也已感同身受,而这苦楚,实则是她施加于他的。

    他的怀抱越是温暖,昀凰的双肩越是颤抖得厉害。

    他觉察了她的异样,转过她身子,“怎么了?”

    “我……想起了母妃。”她埋首在他胸口,不敢直视那双深邃湛彻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将她紧拥在怀中,掌心轻缓抚过她的头发,“每每看到胡旋舞,我总想,那若是你,若是昀凰,才能与母妃相比拟。”

    “我从未见过胡旋舞。”昀凰闭上眼睛,尝试想象那位来自西域的美艳女子是何等风姿。

    “南朝尚雅乐,不作胡旋,可那也是极美的。”尚尧温言低语,“过些日子,让乐坊的舞姬跳给你看……是了,过些日子正是晟儿的生辰,也该小宴一番。”

    “晟儿都已六岁了吗?”昀凰抬起目光,回想起初见种种,时光如梭,一时心中尽是温柔歉疚,怦然一念动,竟脱口道,“我为你学作胡旋舞。”

    他一怔,定定望住她,眼中又是欣喜又是不敢置信。

    昀凰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了。

    他知道她身为公主,从来不曾习过歌舞,歌舞是乐姬伶人所为,是女子为取悦男子作为。然而她却肯为他,学作胡旋舞。尚尧怔了良久,才说得出话来,“你若作胡旋舞,那一定是天魔女降世,要来颠倒众生。”

    “谁要颠倒众生,众生又与我何干。”昀凰淡淡笑,垂眸掩饰心底一掠而过的惊痛——曾几何时,也与那个人,说过相似的话。

    昔日半阕惊鸿舞,也曾愿为一人翩跹。未待学成,已成黄泉永隔。

    从前不曾为人起舞,原以为,再也不会为人起舞。

    昀凰闭上眼睛,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愿为他作胡旋舞。

    “好一个,众生与我何干。”他喃喃重复她的话,阴郁的眼中一闪而过疏狂的焕然,“宁负天下众生,不负眼前一人。”

    昀凰一震,低低问,“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呢?”

    尚尧心中同样震动,脸上不动声色,半是戏谑,“若有那一天,可否迟些?”

    昀凰目不转睛望了他,微笑颔首,“好。”

    他低头吮吻住她颈侧,齿尖抵着她光滑肌肤,像要即刻咬断她的脖子,生生吸干她的热血。昀凰宛声呻吟,轻巧挣脱他唇齿的钳制,却挣不脱他沉沉覆下来的身体……

    重帷深处旖旎,在这静夜里如水面波纹一般无声荡开。

    侍立在外的单融亲手将屏风合上,领着宫人们悄无声退出了太微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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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里的静好安详,未到天明,却被惊破。

    单融惶急,不得不将沉睡的帝后唤醒,是宫外来的急报,一刻不敢耽误。

    燕山永乐行宫,高氏太皇太后病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