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仇准点头,“快了,待豫州攻下,长公主也该能动身了。”

    沈觉若有所思,“算来也就是这几日,宫中该有消息来了。”

    两人对饮到四更,各自扶醉回帐。

    天亮时,沈觉还在酣眠中,就被侍婢青蝉急急唤醒。

    宫中传信来了——

    皇后已诞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是公主吗?”沈觉欣喜得忘了穿鞋,赤脚下地,遥遥朝着帝京所在的方向低头致礼,口中喃喃低祝。青蝉笑而不语,将信使带来的书信呈上。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风骨朗秀,藏锋吐锐,开阖自如。

    竟是长公主的亲笔。

    沈觉怔怔的捧着信,不舍拆阅。

    宫笺素约,墨痕淡淡,抬首“沈卿”二字,令他屏息如坠故国云梦。

    她嘉许了他与神光军这半年多来苦战北境,连下肃、怀二州,击退明光军精锐;又殷殷嘱托,此去道远且长,善自珍重;末了,一笔柔约的写道,陛下赐名公主:晏南。

    “晏南,晏南……”沈觉低低念了一遍,又一遍。

    晏,无云之处,天清日晏,鲜盛而和柔。

    南,此去念念,故国河山,是为南。

    南朝帝京的夏日向来潮湿闷热,今岁却反常,自五月便淅淅沥沥,雨水不停,已入仲夏时节,却不见热起来。一场连夜雨后,宫阶铺洒了点点粉白嫣红的蔷薇瓣,晨风吹入袖底,丝丝生凉。

    王隗展开手中披风,笑呵呵追着那个飞快奔下宫阶的小身影,“皇上,慢些,慢些,加上披风再走,这早晨的风凉着呐。”

    不满五岁的皇帝子鸾听话的站住了,任他给自己系上天青流光锦的薄披风。王隗又给他正了正小小的玉冠,喃喃说:“应该给您穿那件孔雀锦的,太后总说老奴给您备的衣裳太素,不够喜色。”

    子鸾笑着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朕就喜欢这样。”

    “跟先帝爷一样。”王隗笑笑,见皇上在自己跟前总算有了一点孩童的纯稚模样,心下欣慰。忽见一名太后身边侍候的宫人徐步迎来,不待王隗直起身,子鸾已经站得严挺,秀稚的小脸也收敛了表情。

    宫人禀报说太后正在灵照台与裴大将军议事,叫皇上今日不必请安了。

    “这么早大将军就入宫来见太后,真是勤勉政务,国之栋梁。”王隗笑着说:“这两日皇上都没见着太后,惦念得早膳都用不好了,且等一等无妨,待与大将军议事罢了,太后总有闲时见一见皇上。今日晴好,老奴也陪皇上在灵照苑中走走,沾沾太后晨修之地的福气。”听他这样说,宫人也不敢挡着不让皇上见太后。

    子鸾当先步入了灵照苑中,才回头看一眼跟上来的王隗,笑而不语。王隗明知道他并不十分惦念母后,却偏要编谎话,这令他感到有趣。

    王隗陪着他慢慢走着,渐渐前方深碧浅绿掩映中露出灵照台的琉璃瓦来。

    跟随在后的宫人方欲劝止,花丛中一只斑斓凤蝶掠过,王隗指给子鸾看,子鸾双手一拍,追着凤蝶就脚步翻飞的奔了过去,闪身消失在花木绰绰的曲径尽头。

    随侍宫人都退避在数十步外,大将军裴令显不再忌讳君臣尊卑,大剌剌坐在太后对面,仰头喝了一杯太后亲手倒的茶,平了平胸中怒火,转头瞪向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太后裴令婉。

    “不同我说一声,就把人杀了,你如今是用不着我这个大哥了,还是用不着我裴家军将士了?”裴令显呵斥她,如同幼时呵斥小妹。

    “也就才杀了四个人,阿兄就护短了?”裴令婉一笑,抬腕给他添上茶,目光幽幽抬起,“要怪,就怪这个史笃一再战败,自己战死也就罢了,却坏我君心士气。把他妻儿的头颅挂上城头,哀家好教你的明光军将士们都知道,从今往后只许胜不许败。一人战败,全家殉葬。”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兵家胜败,史笃以一人之力将十万神光军挡住三个月,已是有功!仗打败了,贬罚他一人便是,日后容他戴罪立功。可你竟杀他满门——”

    “杀他满门又如何,我便是株连他九族又如何?”裴令婉冷笑,截断兄长的话,扬起描画得深黛入鬓的长眉,“阿兄什么时候变成了心慈手软之人,还是只对你的明光军将士爱惜如子?连哀家都动不得了?”

    “你会坏了我的士气,寒了人心!”裴令显猛一拍桌,震得茶盏作响。

    “人心?哀家不相信人心,哀家只知道,人只有在惧怕的时候才肯拼命。”裴令婉悠悠一笑,眼风里飞出寒意。这一颦一笑落在裴令显眼中,令他浓眉拧紧,烦恶直冲喉头,脱口道,“别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哀家,我是你兄长,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护着你的人!令婉,看看你自己,你可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像谁?”

    裴令婉一怔,“谁?”

    裴令显从齿缝中冷冷吐出三个字,“华昀凰。”

    裴令婉的目光凝固在他棱角分明的唇上,连目光到笑容仿佛一瞬僵住。

    她僵了良久,一抹异样的红晕慢慢从耳根升上脸颊,将她苍白僵硬的笑容染上血色。蓦地,裴令婉倾身,大袖狠狠一拂,将白玉台上的壶、杯、盘、盏一起扫落地下,砸了个粉碎。

    “一派胡言!”裴令婉狠狠盯着自己的兄长,却见他蓦地警觉回头,喝问,“是谁?”他身后藤萝如织,闲花散缀,一阵窸窸窣窣声响从中传来。

    子鸾小小的身子探了出来,脸上挂着汗珠,披风被花枝扯得歪了,小心翼翼地望向裴令婉,自知做错事的低下头。

    裴家兄妹俱是一怔。

    裴令显勉强向他行了礼,皱眉问,“皇上怎么在此?”

    子鸾仍低着头,眼睛望着裴令婉脚下,“朕瞧见一只蝴蝶,想要捉给母后。”

    裴令婉起身走到他面前,抚了抚他的脸,微笑道:“不是叫皇上今日不必来了么?是王隗叫你来的?”

    子鸾抬眼,目光楚楚可怜,“儿臣两日没见到母后了。”

    裴令婉怔了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转头看向花树后,“王隗呢?”

    等了半晌,身体肥胖的王隗才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被宫女半搀着赶来,手撑着膝盖往下跪,连声告罪,称自己老迈无用,不留神让皇上独自跑远了。裴令婉皱眉,眼光瞥见子鸾一直可怜巴巴看着自己,倒也不想多责备,淡淡一挥袖,让王隗带皇帝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