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她记得此人,姿貌出众,心思机巧,曾在御前侍奉,与当日的冯昭媛颇有平分秋色之意。皇后从殷川回宫后,待六宫嫔御一向冷淡,以静养为由,免去了每日的问安,每月仅逢朔日觐见一次。皇上独宠中宫,更有冯昭媛的前车之鉴,再无一人敢造次。在后宫诸人眼中,昭阳宫里的华皇后高高在上,难测喜怒,越发令人敬畏。严淑仪善识风向,转对商妤诸多迎奉,素来还算知趣。

    区区一个淑仪,怎会有胆子触怒皇后。

    “是因为小公主……”女官小心翼翼道。

    小公主降生后,各宫都送去了贺仪,却未被允许入内觐见皇后,以免惊扰了小公主。直到昨日,按例是六宫觐见的日子,皇后第一次抱出小公主接受众人的朝贺。诸人争相称颂小公主的冰雪可人。唯独有一位赵婉仪,偏偏说了句:“小公主看来性子安静,不若皇子殿下,妾身记得皇子殿下自小就活泼爱动。”

    皇后一笑,似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素日与赵婉仪不睦的严淑仪,却趁势呛声,“公主还小,初生的婴儿大多都是终日酣睡,不好动并不见得是性情所致。”赵婉仪好胜心起,望了摇篮中静静睁着一双晶莹明眸的小公主,“我们说了这许久的话,小公主也醒着,除了小手动过,可是连腿也没有蹬过一下。”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望向小公主玲珑玉藕似的一双小脚丫。

    暑热天气里,襁褓解开了,任由婴孩自在舒展身体。

    赵婉仪年纪甚轻,少女心气未脱,瞧着那一对脚丫娇小可人,心中喜爱,忍不住抬手指去,一面说道,“瞧,小公主真是娴静端庄,连脚丫……”她陡然收住话音,触到了皇后淡淡掠向自己的目光,以及严淑仪不怀好意的笑容。

    猛然间,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举止犯上了,身为区区一个婉仪,岂能用手指着公主说话,即便是位份最高的昭仪在此,也是不敢的。

    “贱妾知罪!”赵婉仪立即屈身跪下,又悔又怕。

    众人都屏息噤声。

    好在皇后只是不在意的拂袖一挥,让她退下,虽未降罪,却也足以让她战战兢兢。见皇后冷淡了神色,诸人即识趣告退。从昭阳宫出来,赵婉仪仍觉两膝发软,独自惴惴扶了廊柱,冷不丁听见身后一声轻笑。严淑仪含笑走了上来,奚落道,“婉仪一向巧善辞令,今日倒怎么处处冲犯起小公主来了?”赵婉仪岂容得这口气,反驳道,“小公主娴雅端静,这话何来冲犯?”严淑仪掩口一笑,轻声道,“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儿康健茁壮,小公主本就早产,先天不足,皇后只怕一心盼着她能活泼些,你却偏要犯这忌讳,口口声声尽是不吉利的话,还说不是冲犯小公主!”赵婉仪回过味来,一时脸色煞白,作声不得。见她如此狼狈,严淑仪越发畅快,俯近她低声道,“小公主这般羸弱的样子,说不定真是在胎里就受了什么人的冲犯……倒真该奏请皇后查一查。”

    “你休要妖言惑众,血口喷人。”赵婉仪气得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严淑仪扬长而去。然而她料想不到的是,严淑仪出了一口恶气,施施然还未走回自己宫中,半路即被拿住了。

    宫中无处不是隔墙有耳,她对赵婉仪说的一番话,已经被人呈报给了皇后。她还来不及回到自己宫中,赐缢的旨意已先她一步而到。

    正是午后光景,蝉声悠悠起伏在宫墙外,浓荫掩映的昭阳宫里,光与影都像浸在了沉沉如水的悠远时光里。商妤顾不得换下出行常服,便来昭阳宫见皇后,宫人也早在候着她,一路引她步入侧殿的清凉水阁。

    宫人们远远侍立在外,水阁外莲池清芬萦绕,一眼望见隐约于碧纱间的绰约身影,商妤的心就定下来了。昀凰倚在摇篮边上,手摇团扇,为睡梦的小人儿轻送凉风,鬓旁散落几缕发丝,低髻漫不经心挽就。

    步入水阁,外间暑热远去,只觉置身清净世界。

    “皇后万安。”商妤含笑低眉。

    “晏南一直不肯睡,想是也在等你回来。这会儿你来了,她倒睡熟了。”昀凰柔声轻语,扬一扬团扇,让她到摇篮前来。

    商妤屏住气息,俯身看向熟睡中的小人儿。

    她一刻也离不了母亲,即便睡着了,也在睡梦中寻找母亲的气息,嫣红小嘴轻努,手指微微张合。昀凰将自己的手指放在她掌心,她便握住了,小拳头松松拢着,睫毛浓密覆下,肌肤皙透,整个宛如睡莲蕊上的露珠。

    商妤心中温软,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想来她也曾这样温柔的握着自己的手。一时眼前有些迷离,却有荷风吹入襟怀,吹了满怀恬然。阁外四面临水,宫人早已屏退得清清静静,商妤没有在此际提起严淑仪,也没有提起姚湛之,只说于家的二公子越发沉稳了,殊微越发乖巧伶俐。

    昀凰一笑,“这孩子很有些心思,随她母亲。”

    商妤叹道,“这回见着于家大公子,竟比冬天时候更衰弱,人已瘦成一副枯骨。他这样子,不若早日解脱也好,只是可怜了母女两个。”

    “于家和姜家都不会薄待她们,只是姜璟的心气,端得高了。”昀凰神色极淡,目光深幽,“人有所图,便好,好过于从玑那样寡淡的人。”

    商妤略意外,从未见昀凰流露过对于从玑的不喜。昀凰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徐徐道,“于从玑没有贪欲,恪守本分,这样的人,亦好亦不好。”

    商妤垂下目光,自知在这样的话上,自己答不上来什么,只能听着。如今的昀凰已不是昔日爱憎张扬的南朝公主,而是隐身在北齐朝堂之后的皇后,她的心思从来不曾放在后宫,而在朝堂,在更辽远的地方。后宫里的风波,在她眼中纹丝难动。然而触犯到了她最珍爱的小公主,严淑仪连一线求饶的机会也没有,就从世间被抹去了。

    “我更喜欢不那么恪守本分,却知道分寸的人,譬如沈觉和离光。”昀凰若有所思道。商妤又是一怔,在她心中表兄沈觉也是一个恪守忠君之责的人,从未想过他有什么“不守”。但昀凰并无意多提沈觉,商妤便也一笑转了话头,淡淡道,“在宫中倒是安守本分的好,有严淑仪为例,想来能清净一些时日了。”

    提起严淑仪,昀凰目光微动,容色如常,却有霜意从底下隐隐透出,“我杀她,并非因为她搬弄是非。”商妤点头,“是因她触犯了公主?”

    “只因她说中了我一直惧怕的事。”昀凰目光凝定如针,语声幽沉,“阿妤,我一直在怕,自从有了晏南,每一天都在怕……看到她如今的样子,更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