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作者:寐语者



    殿前传来婴儿的啼声,唤回了商妤的恍惚神思。

    是公主醒来了,被乳母抱入内殿。

    她稚嫩的哭声是昭阳宫里最柔软动听的声音。

    晏南被抱进来,一眼看见母亲便止住了啼哭,举起小手,发出一连串含糊欢快的婴声软语。昀凰接过她,俯身在她粉嫩脸庞亲了亲,她便咯咯的笑,抬起手去抓母亲鬓旁散下的发丝,水光莹莹的大眼睛里映出母亲的影子。

    昀凰手上忽的感觉到,裹在襁褓内的脚丫轻轻蹬踢了一下。

    “阿妤……”昀凰欣喜道,“她的脚在蹬我。”

    商妤忙将双手捂在襁褓上,立刻感觉到了那双不安分的小脚丫,虽力气微弱,却是真切的在蹬动,而且比前一次更有力了。商妤眼中发热,喜极忘言,合掌胸前,叹息道,“多谢上苍,到底不枉皇后为公主所担的惊忧,所冒的风险,唯愿公主从此后再无磨难,一生康健!”

    昀凰望着晏南澄净无垢的双眼,缓缓道,“我种的业,险些报在她身上,上苍若真有眼,只求它看清楚些,将业报给我一人承担。”

    北国秋高,霜林尽染,苍壁映红,日色渐已西斜,远近山岭间深深浅浅的秋色浸没在暮霭里。寺院山门前,巨大松柏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身灰布僧袍,头发披散两肩的少年,瘦削而黯淡。

    他瑟缩的将自己藏在阴影下,仰望着眼前如天神一样耀眼的父皇,被父皇衣袍上赤色与暗金交织成的龙纹耀得眼睛生疼。父皇很高,肩膀很宽,站在天地之间,便是主宰的姿态。而自己矮小又卑微,仿佛是父皇从衣袍上掸落的灰。

    父皇来了,又要走了。

    承晟撩起衣摆,跪下,恭恭敬敬叩首,送别父皇。

    尚尧抬起手,却在承晟的头顶上方顿住,没有再如以往对待幼儿般抚摸他头顶,而是落在他单薄的肩头,如同对待男儿,拍了拍,“不必送了,回去吧,父皇会再来,看你发愿抄写的金刚经写得如何。”承晟顺从的点头,依然不说一句话,平静得木讷。他又开始终日沉默,即使见到父皇也不肯开口,只是默默跟在身边。这样的一个孩子,看在尚尧眼中,就如看着一株曾经茁壮的幼树,在自己手中拗折枯萎。

    尚尧没有将心中怜恤无奈显诸于色,在已知事的儿子面前,他是君王。

    他淡淡一托承晟的手臂,让他起身,转身之际,袖口却被牵住。承晟一手牵着他的衣袖,一只手里握着个物件,怯怯递了过来。尚尧以掌心接住,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见他不明所以,承晟拿起放在唇边,吹出一声短促的哨声。尚尧恍然,是一只草哨,不由失笑,“谁教你编的?”承晟指一指身后寺院,大约是寺中僧人教的。“这个,父皇不会吹……下次你再教我。”尚尧将草哨收在手中,笑了笑,转身离去。

    单融领着御前侍从们等候在阶下,随皇上沿阶而行,一路沉默无言的走到了山下溪谷边,水声潺潺,鸟鸣长短相闻,木叶摇曳如诉,皇上停下了脚步,“单融,你到前面去等着,朕想一个人走走。”

    单融有些担忧,皇上微服来探望大皇子,令御驾卤簿在官道路口等待,这一路上本就没带多少侍卫,唯恐不妥。然而不容他劝谏,皇上已独自走向溪边。

    溪边白石圆亮,水草流曳,游鱼并不畏人的穿梭在石缝间。

    尚尧在圆石上坐下,看着掌心里的草哨,依稀记起从前率军征战时,见过士兵休憩时用草哨吹起家乡的歌谣……那已是多年前的记忆了,那时的自己还是一个少年亲王。他将草哨放在唇边,尝试吹出一个音,却一点声响也吹不出来。琢磨了半晌,不得其法,尚尧打量着掌心里的草哨,耳中听着山林间水风木叶之声,抬眼间,暮色悄然而至,渐觉被一种陌生的孤独包围。他对孤独从不陌生,然而只不过是受困于天家的孤独。此刻,却是凡人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