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脚踩木屐,几步走到桓容面前。
桓容抬起头,看到一身皂缘朝服,手撑一把素色绢伞,悠然立在雨中的谢玄,心情委实难以形容。
同样都是在朝为官,同样都是一身朝服,一把绢伞,旁人像是电闪雷鸣,轰得人外焦里嫩,这位依旧神采英拔,历落嵚崎,分外潇洒。
果然脸是王-道?
桓容从宦者手中接过绢伞,向南康公主行礼,转身同谢玄并排而行。
谢玄少有才名,人言凤骨龙姿,雅人深致,世间少有。
珠玉在侧,桓容丝毫不落下风。虽不比谢玄俊朗,却是芳兰竟体,丰姿翩翩,同样令人赞叹。
两人撑伞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半点不觉违和,反而另有一种雅致。
庾宣等人早到一步,见二人缓步行来,无不拊掌笑道:“如斯冷雨,我等风中狼狈,两位却颇有意趣。”
庾宣和谢玄自幼相熟,早开惯了玩笑。
桓容同他虽是亲戚,要唤对方一声“从姊夫”,关系却算不上亲近。仅有几面之缘,突然被这样打趣,难免有几分愕然。
“容弟这边坐。”
谢玄不理庾宣,招呼桓容到身边落座。
庾宣摸了摸鼻子,知晓谢玄这是真对桓容上了心,将对方视做密友,不再随意打趣,转而温和笑道:“阿弟此番随军北伐,屡立战功。我等在建康听闻,知晓阿弟生擒鲜卑中山王,设计埋伏贼寇慕容垂,无不大感快意。”
“正是。”一名王氏郎君道,“建康有言,阿容实乃当世英才。”
“族兄弃笔从戎,大君本叹息摇头。不想,此次北伐连获大捷,大君转怒为喜,更言,先有彪之,后有献之,琅琊王氏再起有望。”
在场的郎君多有才名,皆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前岁上巳节,和桓容都曾当面。
桓容多数有印象,只是脸和名字一时对不上号。不想造成尴尬,没有轻易开口,仅微笑以对,倒是予人谦逊印象。
说话间雨势减小,由雨幕变成细丝,俄而零星洒落,随太阳升起,终至云开雾散。
文武官员陆续到齐,在御道两侧落座等候。
宦者查看滴漏,确认时辰已到,当即点燃火盆。
火焰跳跃燃烧,殿前鼓乐声大作。
宫门大开,群臣接连站起身,分作两列,鱼贯走进宫内。
鼓乐声中,司马奕迈步走进殿阁,脸色赤红,不停打着哈欠,脚步踉踉跄跄,显然是宿醉未醒。
不知为何,司马奕忽然绊了一下,眼见要向前栽倒,宦者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脚踹在胸口,不提防坐到地上。
群臣哗然,司马奕毫不理会,拍着腿哈哈大笑。
鼓乐声仍在,天子的笑声却格外刺耳。
众人之前,谢安王坦之神情微变。王彪之更是怒发冲冠,不是王坦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此刻怕已经冲上去,对天子“忠言劝谏”。
看到这一幕,桓容不知该说什么。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之前以为司马奕是被渣爹刺激,又被群臣压制,憋闷得无处发泄,才不得不借酒消愁,落得昏聩之名。压根没有想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十倍!
平时糊涂也就算了,元正朝会何等重要,岂容半点轻忽。此番御前献俘,更是元帝南渡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
哪怕稍有理智,装也该装上一场。
没料到他竟是这样。
真的是不管不顾了?
难怪渣爹要求换个皇帝,建康士族少有出面反对,更是一反常态,主动帮他翻阅古籍寻找借口。
一来是渣爹势大,反对必要付出代价;二来是皇姓没变,尚未真正撕破脸;三来,估计他们也忍耐到极限,为了国家颜面,再忍不下这样的天子。
转念又一想,司马奕是自己愿意这样的?
做了几年的吉祥物,始终安安稳稳,突然间性情大变,岂能没有原因。
桓容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落在哈哈大笑的天子身上,突觉一阵悲哀。
既为这个乱世,也为这个可怜的天子。
立在人群中,桓容良久出神,半点不知,殿阁右侧,一名黑衣巫者正在帘后望着他,眉间紧锁,满面异色。
此子贵极之相,不为权臣,莫非将是人君?
后-宫-中,南康公主刚见到太后,便有宦者匆匆行来,禀报殿前之事。
听到整个过程,南康公主愕然当场,褚太后怒意盈胸,竟当场掀飞了茶盏。
“他要干什么,他这是要干什么!”
“太后息怒!”
宫婢和宦者趴跪一地,褚太后怒气难消,眼圈竟有些发红。
“若是我子还在,若是我子还在……”
褚太后翻来覆去念着,后半句话却始终没有出口。
南康公主微蹙眉心,沉声道:“太后慎言。”
褚太后抬起头,声音微哑:“南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妨同你直言,去岁至今,巫士几次入宫卜筮,皆言晋室安稳,天子出宫。”
南康公主没接话,这个卦象她早知道。
以天子如今的表现,就算那老奴不动手,朝中怕也不会安稳。
“不过,日前扈谦同我说,卦象出现变数,关乎晋室后代。”褚太后顿了顿,握住南康公主的手腕,沉声道,“而这变数就在桓容身上。”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