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桓温一心期盼,谢安等人担忧不已的九锡之礼,自始至终提也未提。
郁闷的不只是桓大司马。
褚太后似被彻底遗忘,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拜礼退出,新帝径直去了内殿,既未亲自到长乐宫走个过场,亦未派人去解释一番,做做面子。
华灯初上,褚太后独自坐在殿中,室内燃着火盆,周身却越来越凉,一直冷到骨子里。
桓大司马不过是一时心塞,只要手握军权,桓氏屹立不倒,就不担心司马昱会跳出掌心,过河拆桥。
褚太后却完全不同。
她的权利来自皇室。
新帝表明不待见她,宫中人惯会捧高踩低,想必日子不会太好过。
纵然是太后之尊,遇上要称“叔父”的皇帝,过往的手段都不再好用,唯有生生吞下这股郁气,暂时蛰伏,伴着孤灯和道经苦熬。
难言她是否后悔。
或者该说,犯下的错误太多,看错的人也太多,不知该从何悔起。
好在褚太后历经风雨,半生都在宫中度过,不会被一时的败局击倒。她会咬牙坚持下去,直到转机出现的那一天。
翻开道经,看着能倒背如流的文字,心绪依旧难定。
“早知今日……”
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或许仍会废除司马奕,仍然会向桓容下手。只不过,手段会更加隐蔽,更加毒辣,不会给前者任何反击的机会。
一阵冷风袭来,木窗洞开,殿中灯火被吹熄大半。
褚太后对着道经出神,玄色的袖摆在身侧铺展,映衬一室昏暗,仿佛漆黑的鸦羽,象征着不祥和危难。
阿讷带人送上新灯,垂首避开褚太后的目光,弯腰行礼,和众人一起退出殿外。
今夜的建康,又将落下一场大雨。
值得一提的是,秦策称王的日期,恰好同司马昱入主台城的日子撞到一起。
没有百官出迎、百姓夹道,也没有金辂入城,秦策仅是穿上衮冕高坐上首,受一干文武三拜,场面难免有几分寒酸。
由于儿子多在外地驻守,要么就是带兵打仗,对面的氐人很不老实,从最开始,秦策就没打算按照古礼操办,而是下令一切从简。
不是考虑到“威严”问题,估计连官员朝拜的程序都会省略,直接派人到各地走一走,告诉该知道的,从今天开始,秦策不再是坞堡堡主,而是意将逐鹿天下的秦王。
为何将国号定为秦?
秦策表示,身为始皇血脉,此乃理所当然。
对于氐人会不会心塞-抗-议,秦策全不在乎。
事实上,他早看苻坚和他老子不顺眼。一个胡族窃据中原,定秦为国号,遇上秦氏这个正主,不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怪事。
之前是四面皆敌,秦策腾不出手来。
现如今,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柔然正全力对付慕容评,慕容垂和慕容德在高句丽自立,吐谷浑和王猛的军队在沙州打生打死,东晋正忙着废帝改立,压根影响不到分毫。
秦策此时称王,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想要收拾氐人也有三分余力。
前提是能征召足够的将兵。
对于人手不足这件事,秦策也有几分牙疼。
不过问题总要解决。
称王之后,秦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军队追击燕国残兵,最好将他们都赶去北边。为达成目的,不惜接纳杂胡。
和桓容的小打小闹不同,秦策的动作很大。
无论原来归属何部,彼此之间存在何种源源,只要投靠过来,必须改换汉姓,重起汉名。
同时,小部落重新安置,邻居常会是以往的仇家。大部落全部打散,由近千变成一两百,又在仆兵的包围之下,谅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
张禹等人出谋划策,时而带着部落首领围观几场针对叛徒的刑讯,等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再施以好处利-诱,劝说夹杂威胁,命其全家搬入城内,不再随部落冲锋陷阵。
和部众分割开,予人以胆小怕死的形象,首领的权利很快就被架空,再不能服众。
依照张参军的谋划,不需太多时日,多数杂胡将被同化,尤其是生活在邺城附近的部落,速度更是快得超出想象。
秦氏的动作很快,秦璟率部曲抵达幽州时,邺城附近的杂胡已被收拢得差不多。
桓容得知消息,和荀宥相视苦笑。
“仲仁如何看?”
“秦氏所图非小。”荀宥神情肃然,当真有几分头疼,“明公同秦氏相交,务必要更加小心。”
“我知。”
桓容苦笑一声,想起那场雨夜,愈发感到不真实。
“这笔生意不好做了。”桓容捏了捏额心,心始终落不到实处,“秦氏连胡人都收,可见人口奇缺。如今业已称王,怕是更不会放流民南下。”
即便肯放开道路,价钱也不会便宜。
甚者,北方的汉人见到秦氏崛起,得其庇护,未必会乐意南下。
东晋名为汉家正统,说白了,也是从曹魏手里夺取的政权。再向前数,曹魏照样称得上逆臣。这样比较下来,反倒是秦氏更加“根-正-苗-红”,值得托付。
“为难啊。”
左也不是,右也不成。
桓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
想在乱世中走出一条路,何止比预期困难十倍。盟友背后捅刀,亲朋当面翻脸,全都不可避免。
要跨越的障碍实在太多,远不是扳倒渣爹就能顺心如意。
“明公无需太过担忧。”荀宥劝慰道,“秦四郎君既然南下,想必事情可以商谈。”
“希望如此吧。”
桓容闭上双眼,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因期待而升起的一丝绮-念就此被现实压垮,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十二月下旬,秦璟率领一百骑兵进入临淮,直奔盱眙。
为避免麻烦,骑兵均做护卫打扮,赶着大车,和坞堡商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