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的书信递送建康,恰逢寒食节。
建康城中,家家户户不生烟火,台城之内亦以干饭和醴酪为食。
司马昱登基不久,遇寒食节不朝,终于亲往长乐宫,向群臣释放出信息:晋室关系渐有缓和,只要太后安心留于长乐宫,必当享有尊荣。
只不过,以褚太后的性格,此事明显有一定难度。
朝堂上风雨不歇,君臣并立,各家争-权,台城内同样不得平静。权力是一个恐怖的漩涡,一旦身陷其中,想要-拔-出脚来几乎成为不可能。
唯一的例外是司马奕。
他的确脱身而出。
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废帝,终身囚禁在方寸之地。这样的下场,司马昱和褚太后都不会接受。所以,他们会继续争、继续夺,直到彻底分出胜负,掌握整座台城为止。
“陛下。”
“太后。”
褚氏是太后,司马昱是皇帝,按照惯例,该是后者先问候前者。偏偏司马昱的辈分高于褚太后,撇开尊号,褚太后还要唤他一声叔父。
如此一来,两人见面难免尴尬,彼此称呼就是个不小的问题。
好在两人历经风雨,都非等闲之辈,片刻尴尬之后,由褚太后先开口,司马昱自然还礼,随即坐于殿中,彼此寒暄,气氛热络,笑容温和,半点不见几月前的剑拔弩张。
“眨眼又是一岁。”褚太后感叹道,“今年春雨连日,想必是个丰年。”
司马昱颔首,端起茶汤送到嘴边,貌似饮了一口,实则借长袖遮掩,连碗边都没沾。
“祭农之后即为春耕,皇后之位空虚,祭桑之礼需太后主持。”
褚太后没有推辞。
司马昱嫡妻早丧,自去岁登位,仅封了几个淑仪,椒房空虚至今。
事实上,他本可以立后。
王淑仪、胡淑仪和徐淑仪皆出身士族,都曾为他生儿育女。虽然儿子早夭,依身份背景照样能登上后位。
司马昱迟迟未下决定,不过是将后位当做钓饵,鱼竿握在手中,钓着三人背后的家族。
想要更进一步,势必全力扶持于他。无法同士族和权臣对抗,那就想方设法分化拉拢!褚氏和庾氏一度鼎盛,在朝中掌握权柄,说一不二。没道理他们能做的事,联合三家都无法达成。
司马昱决心重振晋室,不求一言九鼎,至少要移开头顶的利刃,不被“篡-位”和“禅-位”逼得夜不安枕食不知味。
“陛下,”褚太后抚过腕上的玉镯,状似无意道,“郡公主的食邑定下,为何没有余姚?”
“在嫁入桓府前,余姚已受册封。”司马昱淡然回道。
“这次是封食邑。”褚太后提醒一句。
封号和食邑完全是两码事。
前脚长乐宫宴生事,后脚就被撇到一边,授封都被落下,余姚会怎么想?不怨恨天子,九成会怪在褚太后的身上,以为是她不满自己,从中作梗。
褚太后并非惧怕司马道福。
事实上,司马道福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担心的是宗室舆论。
一旦被扣上“狭隘”“不慈”之类的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有司马奕的先例,她必须步步谨慎,不能被抓住任何把柄。
褚太后攥紧手指,正要再开口时,忽闻殿外宦者上禀,南康长公主和余姚郡公主请见。
“南康和余姚怎么碰到一起?”
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满朝皆知。两人一同请见,不是凑巧就是另有目的。
褚太后扫了司马昱一眼,见对方未有表示,当即道:“快请。”
话落,似突然想起什么,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莫名带了看好戏的意图。
宦者退到殿外,传达太后之意。
南康公主没有多言,迈步入殿,脊背挺直,长裙铺展,发上金钗熠熠生辉,气质肃然威严。
司马道福落后一步,想到近日来的传言,不禁咬住下唇,心中涌现一股怨恨。
两人行至内殿,南康公主仅向褚太后颔首,转而向司马昱福身:“叔父安。”
司马道福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礼,老实的坐在南康公主下首。
“数日未见,南康气色尚佳。”
正月晦日之后,南康公主托病不入台城。褚太后派人去青溪里,人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一时间成了笑话。
司马昱对此不置一词,更无责备之意,立场可以想见。
今日入宫,南康公主的态度更加明显。
对褚太后十足怠慢,却以晚辈礼见司马昱,这让后者更为舒畅,不顾褚太后难看的脸色,当面道出此言。
无论本意如何,听在知情人的耳中都是讥讽,赤-裸-裸-的嘲笑。
“日前受了风寒,用过几副药才略微好些。”忽略褚太后僵硬的表情,南康公主笑道,“劳烦叔父挂心。”
司马昱关心道:“冬冷春寒,还要当心。”
“诺!”
两人闲话几句,司马道福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完全成了背景,不免心中焦急。
她特地派人守在青溪里,等着和南康公主同入台城。不然的话,纵然禁足结束,进-入宫门,能不能见到天子还是两说。
宫宴上一场大闹,事后的不同处置,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
身边的婢仆战战兢兢,看着就心烦。
唯有阿叶忠心,劝她息怒,不能负气伤了自己。又为她分析利弊,让她逐渐明白,在阿父的心目中,皇子始终重于皇女,从宫宴后的处置就能看出一二。
“殿下被禁足,那位可是一点事都没有,甚至还得一套笔墨,几件玉器,青溪里都传遍了。”
“天子重视皇子,那个昆仑婢也水涨船高,在台城内耀武扬威,还故意放出消息,引得城内沸沸扬扬,出门的健仆都有耳闻。”
“殿下,要想改变处境,必须要取得权势。何妨忍一时之气,效仿汉朝馆陶公主?”
提起旁人,司马道福或许不晓得。论起馆陶公主,她却是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