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承雾,处处带了湿气。
入秋叶未枯,脚下土不干,清晨露珠洒帐,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藓来。
南岵不似邺齐,越往北湿气竟是越大,行军一路夜里安寨,已不能做栅营,寿州城外不远便是淝水,邺齐大军兵不善水,自是挡不住这等潮气,军中怨气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寿州。
贺喜于邺齐出兵前,麾下共二十万大军,过秦山后连克宋州、毫州、陈州、宿州、许州、蔡州等重镇,虽是败南岵大军无数,可己军损伤亦重,至寿州城下时只剩十五万;其中十万兵马由他亲掌,强攻寿州坚城,三万付与吕坚,北上至阳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万付与朱雄,留于**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诸地生变。
除却手中十万大军,贺喜又命人征调南面已下六州当地壮丁共八万余人,造筏运石,以方舟竹筏载炮,自淝水上向寿州城里遥射石弹,日夜不休,誓要将寿州城中军心打乱、士气震碎!
天威盛甚,龙旗旆飘,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压阵,军令似山如铁——
寿州城不破,邺齐攻不停!
从夏入秋,整整一个月,邺齐大军围城打援,寿州城内久困无粮,可南岵军队竟然仍是巍然不动……
邺齐军心略有散动之迹,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个月整,莫论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时常担心邺齐朝中政事!
纵是京中留有中书老臣佐政,但邺齐国中军务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军前,却是日日都能收到从燕平一路传来的急要驿报。
他千算万算胸志勃勃,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寿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万大军列营于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此生还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日里浮江不休,夜里入榻不眠,待在这个抬手水雾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为那妖精……
全都是拜她所赐!
他一向自诩寡漠冷静之人,登基十年来,从未于军政大事上出过错!
奈何当日她的一纸婚诏,便能让他于一刹那间就气昏了头,弃原计于不顾,并师北上直指寿州,以至于现如今栽进这前荒后芜的境地!
且还拖着他邺齐十几万大军,同他一道受这份罪!
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他本以为此一生都不会同父皇当年那般,受情所扰、困于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顾,可他现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伤她,她睚龇必报;他助她,她反叫他伤!
世上之事,再讽不及此!
他以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谁知他是全然错了!
十一年来他以为他懂女人,可他阅遍天下女人,却独独读不懂她!
天阴,帐中暗。
未燃烛火,只撩高了外面帐帘,让光线多透进来些。
麾下将领耐不住帐中湿热之气,均在外面候着。
案前置座,可他却不坐,直直立于案侧,动也不动。
两笺纸在他掌中,捏得过久,隐隐作烫。
他攥着那薄纸,望着帐角一侧被潮土浸出泥渍的褐黄之迹,心中怒火翻腾不休,狠狠将纸揉作一团,于指间碾碎,而后猛地一洒,看着那带了墨迹的碎屑于空中散开,渐渐落至地上,沾了湿泥,辨不出原样……他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
邰涗东路大军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闻得时,不是不惊的。
这消息传至邺齐军中,众将士们亦是慌了许久,秦山虽东西有届,可寿州一带湿气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雾之疫来势凶猛无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担忧时却也在庆幸,幸好邺齐大军尚安无事,否则以眼下这情境,疫病若,他是再不能于南岵境内留下去!
攻池夺利还是功亏一篑,成败之间不过一线相悬。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让之……可她不却管他身上之伤若何,心中之伤又若何。
她不知他此时有多难多煎熬,她不知他也会无措也会怔惶……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胜!
他先是将自己的心败给了她,又于这漭漭沙场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苦不堪言,言亦无辞。
她可知,他若是于寿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征战常胜人人畏之的东喜帝!
她可知,他将秦山以西给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顾,若是此时再攻不下寿州以北诸地,那他和弃军弃民于不顾的昏君又有何两样!
她可知他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她可知?!
贺喜深吸一口气,抬脚,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纸屑,拼命地碾,似是在泄愤。
她从京中派人至邰涗东路大军中宣谕赐药。
那人姓宁,名墨。
为邰涗京中太医院御医,领翰林医官衔,又兼殿中监一职。
这就是那个男人?!
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个男人?!
她似朝天之凤,尊贵无量,艳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岂是凡人伸指便可涂染的?!
她身侧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这个宁墨,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又有什么资格,敢尚她之尊?!
就连他在对着她时,都不能真正纳她入怀;就连他在拥着她时,都不能真正让她服软……
这个男人这个宁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几乎要将自己焚烧至烬。
贺喜上前半步,一脚踢翻面前的乌木马扎,横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响,恨不能将这帐中所有物什统统拆了去!
她要大婚,可以。
但她为什么要将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离他不过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一百五十里,放马只需一夜便至!
以为最初听闻她要大婚时的盛怒之火已消,谁知现如今知道那男人要来,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恼怒!
以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却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