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已降尚活的中宛士兵们在收殓死于前战的士兵们的尸,漫山遍谷的血腥气味被初晨之风凛凛吹散,日头爬高,红霞扫雾,空蒙气明,恍恍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狄风缓缓收剑归鞘,剑柄之上血凝成痕,玄虎四爪攀鞘而攒,缁黑纹路混着暗红之色,一派残僵诡戾。

    挂剑上腰,背过身,朝先前那名中宛小将阵亡之处走去。

    步子一迈,身上铠甲互擦而动,有干涸的血沫簌簌而落,靴底踏沙,粘稠之感胶着不去,血染靴尖。

    风迎面扑来,过扫身周,腰间玄剑鸣鸣作响,帅心互印,忠君报国之慨于胸腔之中腾翻波涌,久久不休。

    齐望墩不甚陡的山坡下,碎草野花碾没一片,全落了血迹。

    那名中宛小将倒在地上,颈间纵深裂口处血涌已止,一张年轻的脸苍白五色,双眼微开,望着前面,手中长剑已折,剑柄却仍紧攥于掌间。

    狄风屈膝,慢慢蹲下去,伸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将眼眸合起,又捡过一旁已被血浸透了的甲盔,翻腕扣地,将其间残血倒出,而后大掌抚顺其上已剩无几的盔缨,将它仔细地戴回他头上。

    将盔带系好,又替他将身上盔甲裂片剔捡一翻,伸手去拉他放在胸前的左手,却怎么都拉不动。

    远处邰将士们在搜罗败军死士身上值钱的东西,低笑之声不时传来。

    邰军中常有定,征伐于外。疆场所得除却器甲粮草,其余钱帛之物悉数分赏士兵,朝廷只取土地。

    狄风沉眉低思,用力将年轻小将已是僵直了的手臂向后一拉,解开他身上盔甲。手探进他胸前先前被紧紧按住地那一处,摸索了一阵,手指触到纸样之物,不由皱眉,将其抽出。

    一折信笺叠得齐齐整整,正正搁在胸口处。

    其上湿血沾沾,薄薄的一张纸几被浸透

    狄风起身,眉头骤锁。这一笺纸被他如此视重,至死都不忘护着,想必其间定是内藏重要军情。

    伸指欲拨之时,身后却传来方恺的声音:“将军,弟兄们都已准备停当,何时回营?”

    狄风握住那纸,回身转望一番,见被俘中宛众士已被集结在西面山口处,邰士兵们收戈备马已作欲走之势,不由将那信笺收起。对方恺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天已大亮,黄世开若得消息,只怕会再遣重兵。现下便走!”

    方恺领命而退,召集众营指挥使分领中宛降兵,陈进之部竖旗在前先行,狄风领兵压于其后,数众人马出谷之后疾行飞驰,直奔万州邰大营。

    守营之兵早已闻得今夜一役狄风大胜,因是见他归来之时,面上均暗隐喜色。“将

    狄风传了几令,将军中诸事及所俘之兵一一安排妥当,这才将马交与小校,一边往中军行去一边卸甲,低声道:“不过一役而已,如何值得这般高兴。”

    校接过他递过来的头盔。拾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血。“将军,京中有诏至营……”

    狄风皱眉。随即又挑,回头看他:“何时到地?”

    校道:“卯时初刻,因将军领军出营,便贡在中军西案上了。”

    狄风微一晗,脚下更快,步履如飞,踏尘之色带了血雾,也顾不得再解身上厚实铠甲,一脸灰蒙干血之迹也来不及擦,便直直往中军行辕而去。

    撩帐而入,三大步便迈至西案前。

    高案上燃香轻烟缭绕,软稠铺盘,明黄之卷龙纹隐隐在现。

    狄风垂眼低,屈膝而跪,伏地三叩,撑于身前的大掌指节僵,半晌才抬起头,慢慢站起身来。

    帐帘由外而落,蔽去外面灿阳人声,遮去青天白云之彩,只留一帐苍思

    狄风眼望铜盘上的黄轴之卷,良久不动,眼底黯了又明,终是转过身,握拳走至另一头,坐了下来。

    掏出先前收起的那纸信笺,其上湿血已干,一纸干棱,硬巴巴的,展开之时碎了一角。

    墨被血浸,模糊一片,灯烛之下隐约可以辨出其上几句话。

    狄风目光左移,嘴角慢慢垂下来,手指僵直,隔了不知多久,才松了手,任那信笺落至膝上。

    人靠上座背,缓缓阖了眼。

    哪里是重要军情之报,不过是一纸家书罢了。

    底浮沉有加,眼前闪过那年轻面庞上不畏死事之情,又忆起他牢牢置于胸前、至死也不肯松一分的左手。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抵万金。

    狄风猛地睁眼,下座朝西案走去,抬手去握那卷黄轴,指尖触及其上细软之稠时竟在抖。

    左腿负伤,连夜未眠,勇战山谷,此时此刻是人疲心乏,灰土及面,指甲缝里都是黑的血涸之色。

    可听见有诏至营,心潮遽然突涌,急急而来,却是不敢轻阅。

    不敢轻阅。

    领兵出征,在外已近一年,京中风物于脑中竟是模糊起来,惟一惦念不忘……永远惦念不忘的只是那一人。

    自幼无家,及长蒙得先帝青眼垂加,从此便以疆场为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家书何来。

    中圣旨凉烫交错,心若有家,家止在此。捧了这一轴明黄,慢慢走回去,坐下,轻轻扯去封轴之带,展于面前,目光自上而下,自右及左,字字缓阅。

    毕垂眼,合轴紧攥,面色更乏。

    到底,不过是要他无论如何不得向朱雄讨援,不得令军中将士们对邺齐心生嫌怨。

    到底,不过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睁眼,看见先前那纸染血之笺正落在脚下,不由弯腰捡起,弹去其上污尘,眼底冰融缓消,渐起水光。

    这许多年来滚滚沙尘血溅兵马,所留之命不过只是为了她。

    只是有心无家,这一生又该命作何终。

    大历十二年四月十日,狄风部败中宛大军于齐望墩,毁仓烧粮,杀敌三千余人;十二日,黄世开退走方州,邰占盐州。

    四月十四日,邺齐大军北上,朱雄部败南岵大军于青州之野,俘剿器甲粮草不可数计,邺齐占青州。

    十六日,工部尚书、端明殿学士沈无尘抵赴北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