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扬得更高,又道,狄风。

    他满腔醉意瞬时消祛一半,脑中陡明,挑眉睁眼,诧然道,你……你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年仅二十便拜游骑将军,统军征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国中谁人不知狄风之名!

    原以为定是个悍戾似修罗般地人物,却不料

    竟是这般沉稳不骄,阳刚之气尽敛于内。

    才惊言而出,腹中酒劲便翻滚起来,忍不住一弯腰。侧身狂呕。污秽之物溅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几要让他昏厥,背上落下一只大掌。头顶响起那人忍着笑的沉叹声

    你这状元郎,酒量当真是差劲极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干,醇香之气渐渐飘起,于空中轻荡。

    沈无尘伸指,抹去瓶口残酒,抬眼去看石桌那头,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随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当年在你面前,出过这么一次丑。”

    只那一次狼狈,便被狄风笑了好几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从此只消狄风在京,便带了他到处作饮,品遍了京中酒楼种种佳酿。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将来若有一死,宁愿埋骨沙场,方是大丈夫所终之道。

    他耳边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现如今,你可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了……”

    血战而死,被中宛将兵投尸江,寸骨不存,纵是死了,他也难见尸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地?不过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个人。

    曾说要待鹤鸡皮时一起笑论二人一生功过,却不料,那人竟然先他这么多步而走。

    谥武国公。

    赫赫功名,他确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后,又会被谥何号。

    却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还能和谁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场隐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记忆犹新。

    沈无尘握住酒瓶,又倒一点酒至石桌那头,沉沉垂下眼,笑意渐散,低声道:“为她而死,你心中定是笑着的罢……可却不想想旁人,会不会因你而落泪……”

    却不想想他,听见这噩耗,心里会恸成什么样!

    他一早便知,狄风把命都交付与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地。

    因是她信邺齐,狄风不会不信;因是邺齐贪利背盟,狄风至死也不会存疑半分。

    心中恨意陡生。

    恨狄风为何要将己命丧于她与那人的纠葛之间!

    掌中滚烫滚烫,用力攥着酒瓶细颈,薄瓷清脆而裂,随即片片碎开,利瓷之刃陷进他手心里,有血慢慢渗出。

    可却不觉得痛。

    再痛,可比得上狄风之痛?

    是刀伤还是枪伤,是中剑还是中矢,死的时候。身痛几何,可又能抵得过心痛?

    他想知道,可他却无人可问

    从此往后,再也没人会带他四处饮酒,再也听不见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再也看不见那征尘扑身地黑袍之影。

    再也没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头。

    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却不动。

    只有这般流血,才能不流泪。

    只有身痛,心才能不痛。

    青天碧草新芽,四处春机勃勃,可他心似孤坟。雪落满霜。

    身后响起脚步声,轻轻地,由远及近。

    沈无尘仍是未动,只当是将军府中过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挪了一下。

    脚步声却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皱眉,下意识地**胳膊,却被人攥住手腕不让动。转过头去看,便见曾参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地双眼。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间碎瓷,语气带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再挣扎。看她两眼,却是不语。

    “手成这样,这几日要怎么握笔?”曾参商眼中怒气横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是抽出块汗帕,胡乱在他手上一缠,才狠狠甩下他地胳膊。

    沈无尘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语。

    ……还要握笔做什么?

    曾参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渍,狼藉一桌,目光转回他脸上,见他又瘦了不少。气不禁小了些。垂眼轻轻一叹,转了身靠上石桌一侧。低声道:“你称病在府多日,朝中乱成何样,廖相忙成何样,你可知晓?”

    沈无尘覆掌于桌,指节僵直,眸光冷然。

    自是知晓。

    可他如何能在此时入内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来!

    曾参商再看他两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声哽咽道:“我知你心里难受,可皇上亦是万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国事来抵……”

    东面战事连连,军需供给、器甲粮草,诸事素来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归府,政事一概不视,朝中无人能顶得了他之职,几日来乱成了一锅粥。

    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自诩忠国爱民之人,十几年来于朝事之上勤恳有加,所求不过是能国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听闻狄风战死的那一瞬,轰然全塌了。

    无外乎是,再不信君。

    佞臣也罢,骂名也罢,他全认了。

    断是无法在此时回朝视事!

    曾参商见他仍是没反应,眼睛只望一侧浅草碧地,不动亦不开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轻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驾亲征,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难道就这样在一旁看着朝中大乱……”

    沈无尘缓缓收回胳膊,锦凉袖口从她手中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