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帐后远处营火耀夜,士兵们的大笑高语之声不绝于耳。

    马鸣嘶嘶,幡旄碎碎。

    大役广胜,人心昂沸。

    遍营悦乐之情染不及这一隅隘哀。

    曾参商屈膝支肘,将脸埋在掌中,抽噎哽泣,泪淌个没完没了,似是要将这二十多年攒蓄的一次全部倾泄出来。

    血沫战尸不足以叫她颓,刀光剑影不足以叫她惧,杀伐戎戮不足以叫她疲。

    可他抖腕轻书的这二字,瞬间便将她轻易击垮。

    泪水和着面上黑尘之迹,自指缝间滚出来,灰流斑斑,狼狈不堪,脏乱不已,整个人就如苍枯之树一般,了无生机,只靠骨脉而挺。

    紫蟒玉带,儒雅肱股,庙堂之高……

    ……远如天边之火,滚滚而燃,却烧不及她寸毫。

    青袍薄衫之下人隐隐在笑,风流气度世间无人可比,眸湛嘴弯,轻声唤她道,参商。

    参商,参商……

    靠在帐柱上,咬着胳膊上的绢布甲,竭力忍住,没有嚎啕出声。

    哭得几将昏厥过去。

    离京之时心中空杳无私念,惟愿于这广疆沙场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却不知此路荆棘何其多。

    圣驾出征之时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华重,人在众臣之前,眼却独望阵中她一人,一路看着她离他远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可她知道。

    甚念。

    念他朗朗风姿,念他一手文章,念他戏谑之言调笑之吻念他强柔相错韧骨绵情。

    从来未有一时如此刻,这般想念他……

    子旷。子旷……

    她垂咬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湿泪,复又展开那雪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轻轻摸了摸最后那落款。

    如在触他。

    嘴角笑纹,眉间陷皱,三十三岁而立之身。大好风华却也不顾,惟在等她一人。

    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清哑淡笑,耳边荡起相怀甚久的声音……唤我子旷。

    泪又涌出来。

    位低人微,仰瞻他风采累数年,不料一朝竟能得他青眼相待……初虽恼他,可他那清萧之范儒雅之笑,那一声声参商唤下来,不由她心不倾。

    可却从未对他坦言心迹。

    后悔没早告诉他,其实她心中之情并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让他知晓。

    钝甲利器,平匮兵营。万人军中她惟念他温暖地怀抱。

    泪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抖,沾去信上墨湿之痕,然后轻轻将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中想起那一日碧天涤清,春帐帷飘,床榻之间她汗水纷落,他压她入怀,在她耳边急急道的那句话。

    她心底微一抽搐,搁在膝头的手不由紧攥了下。

    倘若此次能平安回京,她一定……

    身旁忽闪一影,甲胄滚颤之声入耳。断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侧瞥一眼,虽是逆光看不清人脸,可眼前银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来人是方恺,立时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脸上灰泪之痕,抬头道:“方将军

    方恺低头看了看她。手一扬。丢过来一个酒囊,低声道:“回来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这里作甚么?”

    着便蹲下来,往她身旁一坐。

    硬甲哗啦拉响了几瞬。

    她怕被人看出哭过,只顾低了头,拿过那酒囊却也不喝,口中支吾了几言,也不知说什么。

    方恺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递过来一块软饼,里面夹了才烤出地肉,油烫溢香,“别告诉我你不饿!”

    曾参商讷讷地接过来,“谢将军了。”也不顾手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觉腹中骤然一紧,才知是饿过了头了。

    方恺看见她放在腿间未收的那信,又看她这满脸灰花乱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常年在军中带兵,见惯了收到家信痛涕不止的士兵们,因是一猜就中。

    曾参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着那饼肉,却也不再吃,将手在身上抹了抹,轻轻拿了那信揣进怀中,犹豫了半晌,才低应了声,“嗯。”

    ……当算是,家信罢。

    方恺看她先前丢了的魂儿此时像是搂了半缕回来,眉才一松,道:“出征在外,人安最重。知你平安无事,家人自会放心。”

    曾参商又是小声“嗯”了一下,不知他来找她到底何意……想起在巍州时听他要她回营后找他,自己竟是忘了这茬,不由侧过脸看他,询道:“将军找我是有事要说?”

    方恺眉头动了动,从她脚下了那酒囊,拔了塞子昂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突然道:“你不错

    曾参商愣了愣,从来只知方恺对她颇看不上眼,忽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作不得反应,半晌才道:“……不错?”

    方恺眉梢一压,低哼道:“是不错。攻城时你那一射五箭可谓乱中有定,逼我率军进城救火更是颇有谋瞻。”

    若是那时没及时救出那许多财物,邰邺齐二军眼下何能平和共处。

    曾参商讷言一声,听懂他这是在赞许她,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答话,只自己垂了头,扣着绢甲缝里的血垢。

    方恺偏过头,又看她一眼,神色略显古怪。犹豫了一下才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竟能扛下来这一场硬仗。”

    以为她战后定当惧颓而退,却没料到她大哭一场之后便又回了本色。

    曾参商被他这话猛地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手中饼肉摔在地上。瞪着他道:“方将军你信口开河!”她急喘一口,气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话你如何能乱说!”

    方恺不惊不躁地看着她,见她一副气急败坏之样,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营之中,上将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

    曾参商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瞬时化成了石块一枚。嘴张着闭不上,眼睁睁看着方恺起身站到她面前,仍是说不出一言。

    方恺看看她右脸上的那条箭擦之痕,眉一皱,又道:“你这模样身骨,放在京中朝堂之上或能骗骗那些文弱之臣,但在这军中,”他扬眉大笑,“一日都骗不过将兵们地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