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冬过新生,万物仰日。

    她足踏绿梗,心头惶然之感萦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却不敢问地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后蓦然一停,攒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轻推门板,入得内室,隔了纱幔却不见英欢身影。

    她踯躅一瞬,胸口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拨开层层轻纱。往更里面走去。

    地下青砖湿漉漉地。犹然未干,水渍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进去。

    荞木雕花扇板挡在前面,另一边便是圣驾寝卧之处,她不敢再进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轻唤一声:“陛下?”

    良久,都未有人应她。

    她终是忍不住,迈过两步,隔着那镂空木花向内张望,就见榻边青帐一落到底,隐了人影在后。

    依稀可见英欢坐在床边,身子半侧,看不清脸。

    里面静静的,无甚响声,她也便静静地站在外面,再开不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头,闭了闭眼,正要扭头回去时,忽见英欢微微弯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额上轻吻了一下。

    明明这么静,可她却听见泪水溅肤的声音。

    璺而沉,模糊不清,却又真

    她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欢薄衣骨瘦,长淡泽,弯身低头间,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温柔。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温柔之下,却觉伤如海潮,翻天而来,扑没了她整个人。她满腔腹言瞬间统统消弥,眼前水雾蒙蒙,再多待不得一刻,飞快转身离去,推门而过之刹,泪点飞落。

    风过斜阳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镜般透亮。

    狠,是为谁狠。

    弑兄之名,从来躲不过青史之笔,于是她替他负,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乱逆,荡灭一切后患。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绝宗之举来断后患,其后之意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曾参商袍边沿风轻翻,足下越来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连成一线,脑中愈明晰。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泪痕,阖眸窒叹。

    一向都知她与他爱恨同深,却不知她与他因何而爱,更不知她与他终归何处;一向都只见万军之前她与他并肩而立、銮座之上她同他执手共座,却不知帝象之后她与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与他之间埋了多少苦痛与血泪。

    此时此刻才知,帝业天下在后,江山雄图在前,她与他有多相爱,心中便有多辛酸,这一场五国之战荡荡入天,这一世万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却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与他……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对方。

    青天流云若缎,风煦草香交缠,远处有小校逆光纵马驰来,汗水扬洒一路,鞭疾蹄重。

    曾参商眉头微舒,快步迎上去将人马拦下,伸手扯过马辔,仰吩咐道:“去禀方将军,火诏。”

    看小校领命转马。调头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马道两旁郁郁春树,心头涩动。

    世间爱之深,不过如此。

    大历十四年四月。江平、龚明德先后败卫王、越王,上命龚明德斩二王于军前,传燕平,改姓为虺氏。

    十三日,败鲁王于宏州汉三王坐与鲁王通谋,鲁王自杀,其余三王伏诛。改姓虺氏。

    又十日,于宏、林锋楠败叛军于燕平之南,诛商王、魏王,擒其子孙,往奏上听。

    自是邺齐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

    二十八日,上诏令诛诸王子孙年幼者,徙其家属于岭外,又诛其亲党数百余家,家属配流边疆。改姓虺氏。

    五月六日,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驾于宣宏门,侍卫如常仪。

    天边彩云流散。一丈皇鼓,声轰然。

    甫进燕平城中,谢明远便领兵换防,衔御前侍卫班直,调军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恺带千人随驾入城,其余邰大军尽驻城外。

    二帝圣驾过宣宏门而未止,将中书领百官恭驾之列远抛在后。一路往内城禁中行去。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萧然无物,放眼远望,可见巍峨宫城诸殿铺立一隅,甚是摄人。

    英欢心底淡然,目过诸物。却无思飘。

    以为她驾幸邺齐京城当是惊天动地一事。却不料朝臣百官们恭顺安稳得诡异,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备。还是因畏惧京畿周围邰大军之势才致如此。

    待驾入皇城大内,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当年他领军助她退敌,于邰南都凉城行宫中宿留地那一夜……

    不由浅一勾唇。

    如今轮到她率军替他平乱,光明正大入得他脏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来她往,毫不相亏。

    将入禁中之时,銮驾之前忽然传来一阵乱声,车马立停,止步不进。

    英欢蹙眉,起身撩帘,半立于銮驾之外,银阶光烁,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宫砖大块连展,望之不尽。

    一袭火红色的宫衫如盛放中地山茶花般,绽开于这灰抑的石砖上。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又看向其后连跪着的数名宫装女子,心口不由一凉,暗吸一口气。

    “陛下。”女子宫髻高耸,额低压手,颈后皮肤白皙泛光,声音柔却微寒,颇为耳熟。

    英欢纤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衮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銮驾,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礼。”

    英俪芹慢慢抬起头来,白净脸庞上微扬一丝笑意,将手放进她掌中,悠悠站起身来。

    而后似是不经意般地,侧眸斜眄銮驾前方的人马诸卫。

    谢明远人立于马上,领军在前,垂候驾,手中紧紧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嘴唇抿得死死地。

    英欢握紧她地手,转眸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略滞,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调马侧身。

    英俪芹转过头,眼角泛红,小笑了一下,道:“从未想过,能在燕平宫中见到陛下。”说罢,将其后宫装侍女们遣散,扶了英欢的胳膊,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听闻皇上寝疾,陛下领军送皇上回京,宫中上下早有所备,就等陛下驾至燕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