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作者:行烟烟

    宫更声止,余音如缓沙滑流,鸦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灿,如华美大盖,扣于皇城之上。

    羽林铁甲隐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见锋棱。

    谢明远低声嘱咐了殿外守卫几事,抬头望了眼天色,顿了顿甲,慢慢沿层层高阶走了下来。

    夜风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挂汗,潮而闷。

    他走着,眼睛不由自主朝东面宫寝望过去,那边华灯宫绽,宛若娇容,下一瞬他便敛了目光,飞快转身,背向而行。

    身后忽而响起急急的脚步声,有宫人轻轻的声音传来:“谢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望。

    宫女矜持一敛袖,行过礼,又道:“邰皇帝陛下诏见将军,请将军随奴婢来罢。”

    他眉峰扬动,脸色稍变,却也无话,只跟了那宫女慢慢转身回行,一路往东面晕光柔漾之处走去。

    殿角宫灯高悬,碎旒随着夜风轻轻在飘。

    宫女推开殿门,“将军请。”待他进去,便掩上门,留在外面。

    谢明远进殿走了数步,才见英欢倚在里面软榻上,什么事也没做,只定定望着殿门这边,看他走近。

    她见他要恭礼,利落一摆袖,淡声道:“免了。”

    于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动作,低眉垂眼,开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诏臣何事?”

    英欢静静将他打量一番,却不开口。眼中星点淡流,其意

    谢明远站了片刻都不闻一字,不由抬头张望,脸色平稳无波,慢慢又道:“陛下终是等不及了么?”

    先前她曾有言。待邺齐国乱平定,送贺喜归京后,若睹邺齐朝政无碍,两国盟约犹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后立时率邰大军返师。

    言凿切切,与自中宛出师前集殿议事时所道相契,旁人闻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却知,她心中所计绝非那般简单。

    她听清,忽而轻笑,“你倒看得明白,”长睫一动,笑意微减,“可朕传你来,是想先问明白一些事。”

    他复又低头,脸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当已全然知晓,何必还要再来问臣。”

    英欢抿唇,脸上神色淡了一点下去。

    传他觐见,并非是疑英俪芹所言。不过彼事实骇,须得确认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这般坦然,一辞不辩。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权在握却无逆举,知朕心谋邺齐江山却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来是为美人故。”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闭眼。不说话。

    “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进他双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隐报不?倘是邺齐朝中不曾接你伪报,国中又何至于起谣生乱?”

    他眉间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说过。所做之事不过皆遵上意而已……”

    “但他寝疾在卧,”她打断他。“无人能胁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为他掣肘之处,要事事都遵他意?”

    于吴州时她曾问他,当时他道有苦难言。

    可今日已非昔比,国乱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地。

    谢明远僵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上曾有遗诏付大内总管王如海,诏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须中宫陪葬。”

    英欢瞳中骤缩,人猛然一惊,诸思百虑之中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涩笑意,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是满意了?”

    她指尖阵阵麻,定坐了半天,才晃过目光,开口时声音哑而不清:“……原来如此。一路看中文网”

    这般绝计,便是千算万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论狠辣无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里殿暖,心中却起嗖嗖冷风。

    世间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犹如谋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尽,抽丝不成反成茧,有情之人终被缚。

    诏命中宫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尸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绞颈之时,若是军中隐丧不、将他密送回京,则英俪芹必死无疑,唯有在他尸骨未凉时便起大乱,才能使她率军相介,而唯有她领兵入关、侵他江山,才能保英俪芹一命。

    他费尽心血,以此胁迫谢明远往报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这场乱。

    ……且绝不怕谢明远不受此制。

    想他谢明远一生伴驾,当初却能因英俪芹一人而负君恩,实可见其情之深,若知中宫有危,又怎会视而不顾,势必会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罢了。

    英欢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谢明远,“可是他并未薨亡,你为何仍往报回朝?”

    谢明远脸上镀了层铁色,“苏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弥而未薨,实是命由天定,将来如何非人力所能诊调。”

    声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颤。

    ……是怕若不报,护驾回京途中他会无兆而崩,到时中宫难逃陪葬之命,因而才伪作上薨之报,急促邺齐国乱,以免徒致大殇。

    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来抵他对她之心。

    她手心里满是密汗,莫论如何都未想到会是这般,之前打算要对谢明远说的话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无形。

    静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她看着谢明远,眸子里隐隐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费口舌,千里长路行至此,唯差最后一步,你愿不愿再从朕令一回?”

    他眉间仍然未展。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欢容色定然,声音凉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废了他的帝号。”

    殿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未过多时便起轰然雷声,夏雨骤降,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响震心际。

    谢明远人似被钉。眼里洞黑无光,怔然良久,都不一辞。

    她微一扬眉,催心一般地话语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说,他命终何时但由天定,此时大事虽平,然若有万一,皇后仍是难逃陪葬一死。只有废了他地帝号,那诏命才能不作数,而你也不须再为此担心。”

    他脸色阴黑。面有憔容,仍是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