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以一己之身,抗衡整个卖国政府,生生将自己逼到了风头浪尖。

  “现在外界还不知道政府有放人的打算,假如传扬出去,只怕要闹出更大的风波。”云漪蹙眉叹息,“原本一个薛晋铭,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薛晋铭那是活该,好好的中国人不做,偏要做日本狗,专会对自己同胞下手。”霍仲亨是不说则矣,越说越火大,骂兴越发的浓了,“学生游行只要求查办他,已经够留余地,若换作是在我手下,早一颗枪子崩了他!”

  云漪却缄默下去,也不知是因为提及了薛晋铭,还是听他将崩掉一个人说得这样轻松,心中泛起些微难受。或许是恋旧,也或许是歉疚,每每思及薛晋铭,她总无法生出厌憎。那个人留在她心底的影子,仍是锦衣翩翩,丰神如玉,他曾经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可见的美好,至今也仍是干净的一隅,不忍令之蒙垢。

  “算了,何必为他们动怒。”云漪叹口气,端了酒杯走到霍仲亨身边,嫣然笑道,“午夜闺房,不适合继续谈论政治话题。”

  霍仲亨接过酒杯仰头就是一大口,立时挑眉回头,瞪了云漪,“大半夜你给我喝这个?”

  “你的理智太多,需要一点热情。” 云漪端了同样一杯伏特加,慢悠悠喝一口,俯身逼近沙发上的霍仲亨,“伏特加口感纯净如水,毫无花巧,入口化开来却是烈烈燃烧的火,便是西伯利亚的冰原也能给它融化……”火焰果然燃烧起来,不仅在酒杯里、咽喉里,更在两人灼灼对视的眼睛里。

  他搁了酒杯,伸臂将她揽到跟前,双手托起她脸庞。云漪伏跪在他膝前,从未见他用这样沉静温柔地目光凝神她,那温柔之下丝丝透出的神情,竟像是无奈……他也会无奈么。

  “云漪,不要逼我。”霍仲亨叹口气,“你应得到更好的珍视。”

  云漪震骇抬眸,迎上他洞彻目光,似被惊电刺进心底。霍仲亨的笑容隐有几许悲凉,“我仍有耐心等待,等什么时候,你不再有目的,我也不再戒备。”

  沉寂,久久沉寂。

  时针滴答一声,又越过一格,夜更深,人更静。

  云漪低下头,以手掩住了脸,缓缓伏在霍仲亨膝上。他感觉到她微微颤抖,喘息急促,似极力压抑着哽咽。霍仲亨叹息,手掌抚过她头发,丝丝柔滑令他不忍释手……人说戏子无情,偏偏就是这个反复无常的女子,却让他心生痛惜,舍不得伤害分毫。哪怕知道她心里并不仅仅存着爱恋,但只要仍有一分,都已令他欣慰。

  “在你面前,有时我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霍仲亨微微一笑,叹息道,“老到令一个女子不能真心爱上我。”

  云漪亦笑起来,却不去安慰他的自伤,只淡淡反问他,“你又曾爱上过谁吗?”

  霍仲亨怔了片刻,唇间吐出干脆的两个字,“没有。”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却仍令云漪心口抽痛,脸上笑容却愈深,“我也还没有。”

  他眉梢一挑,不掩失望之色,却也释然含笑,“这么说,扯平?”

  “不。”云漪摇头,“至少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略多,算起来,你欠我。”

  良夜昏灯,孤男寡女,却在讨价还价地商量这个问题……霍仲亨拧起眉头,终于觉出眼下状况的诡异,忿然脱口道,“这是什么鬼道理!”

  云漪仰头大笑,却被他狠狠吻住。

  激烈的长吻渐渐夺去两个人的意志力,伏特加的狂热开始在血液里燃烧,足以融化西伯利亚冰原的酒精,也能够瓦解心中最顽固的壁垒。他的喘息渐重,捉住她游走在他胸膛的手,贴在她耳际哑声问,“愿意么?”

  云漪呼吸急促,喉咙发紧,似有火焰游走在四肢百骸,惟独舌尖上两个字,却轻飘飘打着旋儿。耳边被他的气息酥酥撩拨,他的唇游走在她颈项耳鬓,轻啄缓摩,忽一下咬在她耳垂上,激得她每一寸肌肤都紧绷,再不能承受多一分的刺激。

  “愿意么?”他又一次问,语声越发沙哑,越发低沉。

  云漪涌出眼泪,用尽力气攀住他颈项,耳垂被他吮住,每一次吮吸都似抽干她的生命。当他温暖大掌覆上她乳峰,骤然用力握住,掌心的茧触上挺立乳尖……她终于失声尖叫,哽咽着喘息,“我愿意,仲亨,我愿意!”

  

四、

  【忧患谁共】

  

  睁眼见枕边人犹在沉睡,清晨阳光透过蕾丝窗帘,映上他刚毅侧脸,即使睡梦中仍眉头紧攒。窗外啾啾声入耳,云漪抬眸看去,见枝头栖着一双交颈灰雀,雄雀正以尖喙细细梳过雌雀羽翎……云漪叹息,对此良辰美景佳偶,几疑身在梦中。他忽然伸臂揽住她的腰,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

  见霍仲亨笑容舒展,云漪不觉失笑,想起他第一次在她身边醒来时的局促之态,也不过就在几天之前——谁又能想象,威名赫赫的霍仲亨原来从不在任何女人身边过夜。

  从前即便是在北平家中,他也与妻子分房而卧,多年来早已习惯一人独宿。他说,他习惯枕枪入睡,任何人在夜里靠近他,惊醒他,都可能被立毙当场。

  睡梦中,是一个人最没有防备,也最脆弱的时刻。数十年戎马生涯,若非这样的戒备和警惕,又岂能一次次从枪口下生还,一次次躲过政敌的刺杀。霍仲亨笑说,“曾经闭上眼就不知道能否再睁开,有一阵子,我最痛恨睡觉……回头想来,自己也觉可笑。”

  这一句话令云漪深深震动。他肯放下英雄的面具,揭开霍仲亨作为凡人的一面给她看,非但没有令她看低他半分,反而愈觉他可亲可爱。于是云漪直视他双眼,淡淡笑道,“从此以后,我不怕你,你也不必怕我。”——每个人心里都藏有隐秘的恐惧,在睡梦中,他和她会是平等的。那一夜,霍仲亨下了极大的决心,试着在另一个人身边安睡。

  这一睡着,便再不肯离开。

  

  臂上挂钟嗒的一声,不识趣地指向八点。

  “你对我催眠了?”霍仲亨眯起眼睛,皱眉看了挂钟片刻,“为什么在你这里,总睡过头?”

  云漪懒懒笑道,“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霍仲亨摇头笑,在她颊上一吻,立刻起身不再耽搁。正要下床,却觉腰上一紧,转头见云漪像只猫似的支肘伏在枕上,长发凌乱,媚眼如丝,似笑非笑地咬住了他睡衣腰带,红唇贝齿相映,令他喉头发紧,只想立时在她唇上狠吮一口。

  见他板着脸瞪她,她眨了眨右眼,朝他促狭地笑。

  “说吧,又想要什么?”他很了解她的企图,果然,云漪咬唇笑,“今晚我要去你那里!”

  “不行,督军府又不是戏园子。”霍仲亨一面穿衣,一面毫不客气地回绝。

  云漪抱着枕头,嗔怨道,“你的督军府是正经地方,我不是正经人,所以去不得?”

  霍仲亨皱眉斥道,“又在胡说什么。”

  过了半晌不见她回答,回头看去,云漪只是闷闷低头,有些发呆。

  “我知道你想什么。”霍仲亨无奈,俯身柔声哄她,“这几日不许你外出,绝非故意将你藏起,耻于见人。如今是非常时期,我一言一行牵涉甚大,而你身份微妙,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审慎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