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云漪细心地拿餐巾擦去凌儿唇边饭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云小姐喜欢孩子,往后可有得你烦心的。”云漪抬眸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萍姐扑哧一笑,“您这么年轻,往后爱养多少公子小姐都行,只怕到时孩子多了,叫你烦都烦不过来……”这寻常的一句玩笑,听在云漪耳中,却令她痴痴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么?是呵,世间男女一旦相悦相亲,自然是要结鸳盟、修恩爱、生儿育女、共偕白头的……这原是男女间再寻常不过之事。而对于云漪,这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连做梦也不曾奢望过的。莫说白头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时日,已令她欢欣不尽。
看着凌儿,云漪一时恍惚,隐隐有一分隐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苏醒。外面突然有了动静,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里,隐约有汽车驶近……云漪跳起来,转身飞奔出大厅。
【一诺成痴】
霍仲亨自车上下来,军装外披着黑呢风氅,挺拔身影仿佛与身后夜色融在一处。他走得极快,将副官甩在身后数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云漪奔进大厅,一眼瞧见他,脱口叫道“仲亨!”他驻足抬目,略略露出一线笑容,向云漪张开左臂,“我回来了。”
这淡淡四个字立即令她一颗心落回原处,似一切都有了着落。云漪扑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脖子,如往常般亲昵,却察觉他身子微微一僵。她是何等敏锐的心思,立刻放开他,迎着大厅明亮的灯光仔细看去,发现霍仲亨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尤为怪异的是,他没有张开双臂拥抱她,仅用左臂将她揽住,右臂却一直藏在风氅底下。云漪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去掀他风氅,却被霍仲亨扣住了手腕,
“跟我上楼。”他低低开口,眼底仍有笑意,不由分说将她揽在身侧往楼上走去。云漪也不坚持,默默随他进了卧室,待房门关上,霍仲亨这才自己脱了风氅。云漪脱口惊呼,但见他右臂灰色军装上泅开大片暗褐颜色,分明是血迹!云漪刹那间变了脸色,嘴唇发颤,虽没有惊叫出声,却已是满眸惊痛。霍仲亨笑了下,疲惫地坐进沙发,“帮我脱掉衣服,叫许铮和医生上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云漪点头,一句话也未多说,转身就开门出去。霍仲亨见她背影步履从容不乱,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常言道“关心则乱”,可她看来却并无多少慌乱的样子,不知是她性情冷静若此,还是并不关心?抑或是,她一早知道他会受伤?
霍仲亨皱眉,越发觉得臂上伤处火辣辣疼痛。之前没来得及妥善处理,只草草包扎,此时伤口牵动,血已浸透纱布,渗出衣服外面。不知是伤痛还是什么,莫名令他一阵烦躁,扯开衣扣便要脱了外衣。
“别动!”云漪脱口急叫,推门进来刚巧看见霍仲亨的动作,忙奔到他身边,将手中托盘重重搁在案几上,盘里水杯猛然倾溅。她又慌忙伸手去扶,水已洒出来一半。霍仲亨静静看着她一举一动,目光深邃平静。云漪将半杯水递到他手里,强作镇定地笑道,“医生这就上来,很快。”霍仲亨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云漪拿起剪刀,咬唇看向他臂上伤处,“我要把你衣服剪开,血已经粘住,不能硬脱。”霍仲亨点头,倾身靠过去,十分配合地伸出手臂。云漪深吸一口气,“如果碰疼了,你告诉我。”
“好。”霍仲亨微笑,看着她屏息拿起剪子,从伤口上方斜剪下去,小心地剪去半截袖子。她动作轻柔娴熟,手腕很稳,并没有弄疼他。可她自己倒将下唇咬得发白,好似如临大敌。底下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云漪一看便皱眉,“怎么弄得这样潦草!”
霍仲亨还未回答,医生和许副官已推门进来。
医生拆开草草包扎的绷带,云漪一看那伤处,便知是枪伤,心下顿时一紧。先前处理得潦草,没能完全止血,医生不得不对伤口重新进行清洗。霍仲亨受伤之事不能走露风声,当下只有一个医生,没有护士从旁协助。医生正有些犯难,云漪却熟练地接过药箱,“我来帮忙。”
伤口所幸不深,弹头已经取出,只是一般外伤。霍仲亨皱眉看一眼伤口,笑着说,“这准头也差得太远,换许铮来开这一枪,至少能打中这儿。”他指一指自己右胸,满不在乎地看向许铮。这话叫许铮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间哭笑不得。云漪本就惊魂未定,听见这话顿时恼了,当着旁人也忍不住叱道,“说什么混话!”霍仲亨瞪她一眼,“你专心点,别给医生帮了倒忙!”
分明他是伤患,一条胳膊还交在人家手里,却依然神气十足,自顾发号施令,没有半点身为伤病员的自觉——云漪和医生对视一眼,均露出无奈地表情。伤口处理地很顺利,医生固定好最后一条绷带,赞许地对云漪点头,“云小姐可以成为一名专业的护士了。”云漪赧然,抬头却迎上霍仲亨锐利的目光,刚浮上唇角的笑意不觉凝住。
“您谬赞了,我只是在教会医院帮过忙。”云漪不动声色地垂眸,笑着接过医生递来的几样药物。霍仲亨立刻站起来,试着挥动手臂,医生急忙说不可。云漪送了医生出去,顺便收拾了满是血污的衣服绷带,交给萍姐妥善处理掉。许副官留下来,恭然等待霍仲亨示下。可等了半晌,却只见霍仲亨蹙眉出神,一句话不说。许铮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却蓦然说,“再给我说一次,你当时调查之后怎么说的。”
许铮一愣,立刻明白是指对云漪的调查,“云小姐的背景,据属下两次调查,并无重大可疑……”霍仲亨不耐地截过他话头,“你说她身世简单,无亲无故,少年时受人资助,一直混迹在风月场。原先并不出众,后来被薛晋铭收留,捧作了交际花,专与洋人们周旋……是不是这样?”
“是,属下查到的情况就是这样。”许铮低声回答,神色有些尴尬,调查督军情妇的背景原本就是一件尴尬的事情。霍仲亨良久沉默,令他更觉忐忑,忍不住问道,“督军,您难道是怀疑……”
“我没怀疑任何人。”霍仲亨皱眉,冷冷扫他一眼,“你这草率的毛病总是不改,难成大器!”
许铮不敢再接话,却暗自狐疑他为何在此时问起云漪。早先督军已两度调查过云漪,一次是刚刚收了她在身边,一次是接她入住督军府之后。两次都是许铮亲自查的,结果如他预料的一样,云漪只是一颗身份低微的棋子,身世背景也同戏文中的风尘女子,看似花花绿绿,底下却是一片惨淡的空白。也因这份空白,而干净可信。在许铮看来,这真是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这些日子她在督军身边的一言一行,许铮也暗自看在眼中,若说这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都是假象,他实在不知世间还有什么是美好的……门外脚步声近,云漪送了医生已折返,推门见霍仲亨与许铮正在说话,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云漪,你进来。”霍仲亨叫住她,对许铮略一抬手,“去吧,不要漏了风声,其余就照我在车上说的办。”许铮忙一叩靴跟,行礼告退。走到门边与云漪擦肩而过,他匆匆一眼瞥去,见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的。许铮暗自叹息,反手将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