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先生?”云漪挑眉微笑,眸光晶亮迫人。

  “万分荣幸,又与您见面了。”长谷川抬起脸来,唇角露出一道深刻笑纹,尖削的鹰勾鼻下仁丹胡微微耸动,“在下的真名是,长谷川健二。”这熟悉的笑容令云漪觉得眼底微微刺痛,似一根细针扎在心底绷紧的弦上……梅杜莎纸醉金迷的那个夜晚,狂乱失措的程以哲,锦衣翩翩的薛晋铭,笑容阴冷的长谷川,连同随之而来的种种变故……那是“中国夜莺”最后一次公开登场。云漪的目光变幻,笑容更冷,而她脸上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清晰映入霍仲亨眼里。“既然是老朋友,那就一起坐下聊聊。”霍仲亨朗声一笑,示意云漪坐下。长谷川提云漪拉开椅子,朝山田比了个手势,笑看向云漪,“上次匆匆一晤,云小姐天人之质,令在下钦叹不已。此次冒昧登门造访,略备了一份小小礼物,补上前次的见面礼。督军应该不会见怪吧?”山田忙从随身提箱中取出一只小巧锦盒。霍仲亨看了云漪一眼,颔首微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听他这么说,云漪越发似笑非笑,慵然支颐道,“老人常说西洋人的玩意是奇技淫巧,这东瀛的宝贝我倒不曾见识过,想来也别有奇趣。”这话着明赞实贬,听得山田一阵尴尬,长谷川却面不改色,含笑将那锦盒打开,推到云漪面前,“希望云小姐会喜欢。”

  云漪垂目扫去,隐隐笑意凝在唇边。

  那盒子里,并不是什么稀罕奇巧的玩意,只是一枚古拙的龙纹玉扳指。

  霍仲亨却流露一丝诧异之色,那扳指虽形态朴拙,却是年头久远的皇家珍物。原本这价值连城的物什也算送得出手,可拿这样的俗物送云漪,指望靠钱财打动她,却是太过愚蠢了。看那长谷川像是心机极深之人,怎会想出这么一个蠢主意。霍仲亨转念看云漪,见她微垂浓睫,眼波深敛,伸手合上那锦盒,缓缓笑了一笑,“很好,我很喜欢。”

  

  【一触即发】

  

  珍宝献美人,瞧这手笔显然是有备而来。霍仲亨会心一笑,不由想起来张仪使楚与郑袖献谗的典故来——看来日本人将他当做了好色怀王,将云漪当做了佞姬郑袖。想来倒也有趣,却不知献给他这怀王的又是什么异宝。长谷川倒也爽快,转向霍仲亨低低一笑,“督军方才所言,令鄙人深感钦佩,所谓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确是至理。只是,以督军之雄才,若只安于一间斗室,未免也太委屈了。”

  “依博士所见,如何才不委屈?”霍仲亨笑容不减,眼中有锋锐一闪。长谷川却笑而不答,转头看向墙上地图,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勾勒出淡淡几笔,赫然竟是东南五省版图——饶是云漪也脸色骤变,难掩震骇。虽早知列强虎势眈眈,却不料小小日本野心竟猖狂至此。

  那东南五省地域广博,物资丰饶,一直是军阀派系争夺之地,疆域犬牙交错,与霍仲亨势力范围多有接壤。其他诸系军阀在霍仲亨的牵制下,未敢大肆扩张,而霍仲亨也从未主动挑起纷争,使得东南五省相对太平。如今日本人秘密支持北方军阀,借派系混战之机,已暗中将手脚伸向东北。如今看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已盯上了东南沿海,而霍仲亨则是他们意欲扶植的又一个傀儡。

  冷汗悚然而出,已分不清是惊是怒是惧。云漪强敛心绪,目光移回那锦盒,复又移向霍仲亨。长谷川与山田一郎满面笑容,也在翘首等候他的反应。座中六道目光齐齐投在霍仲亨脸上,紧张、谄媚、期待皆有。然而良久沉寂,霍仲亨目光半垂,凝视那茶水画出的版图轮廓,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诺大的会客厅里只有窗纱在微微拂动,阵阵冷风从未关好的窗缝吹进来,十二月的南方到底还是冷了。云漪望着霍仲亨喜怒莫测的侧脸,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从脚底窜起的寒意再也压抑不住……仿佛感应到她的心思,霍仲亨浓眉微抬,两道清寒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

  刹那间,云漪脸上血色尽失,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盈盈欲碎。

  霍仲亨转头,再不看她一眼,拂袖将那茶水画出的痕迹抹去。这一拂袖,令长谷川与山田神色大变,却见霍仲亨站起身来,眉心微蹙,唇角有冷冷笑意,“二位既知斗室难容丈夫之志,却拿这巴掌大块地方做人情,也不嫌小气。”山田骇然倒抽一口冷气,长谷川亦惊疑不定地望住霍仲亨,听他这口气竟有鲸吞之狂意,远远超出他们对此人的估计。

  霍仲亨负手而立,朗声笑道,“话不投机,二位请!”厅门应声而开,许铮大步走到两名日本人身后,彬彬然颔首示意。云漪也随之起身,静静让到一侧。长谷川脸色变幻不定,山田张口刚要说话却被他扬手制止。方才的谦逊之态已然无存,长谷川健二微微昂头,终于与霍仲亨正面对视,眼中锋芒尽显,“那么,敢问督军志在何方?”

  “志在家国。”霍仲亨长衫飘飘,丰神磊落,万般沧桑,半世倥偬,尽付朗朗一笑间。在他目光之下,长谷川脸色阵阵青白,之前咄咄傲色再也无存。

  “告辞。”长谷川低头一鞠躬,不顾山田欲言又止之色,猝然转身而去。云漪蓦然开口,“长谷川先生,您忘了重要的东西。”长谷川转身一僵,目光如锥一般落在云漪脸上。云漪傲然回视,微笑道,“宝物已鉴赏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您请收回。”长谷川的目光在她和霍仲亨之间游移片刻,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加重了遗憾二字,听在云漪耳中,似刀刃划过冰冷瓷面。

  许铮送他二人离去,反手将厅门合上。

  云漪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定定望住身后的霍仲亨。他负手背窗而立,面容逆了光线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感觉到那不动声色之间洞烛人心的力量。

  此时此刻,这目光才是最令她恐惧的存在,甚至超过那枚龙纹扳指带给她的恐惧——那是秦爷从不离身的御赐之物,是隆裕皇太后当面赏下的恩典,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荣光。

  打开锦盒的一刹那,云漪已知道,秦爷出事了。

  

  霍仲亨一言不发走到云漪跟前,捉起她的手,察觉她指尖冰冷,掌心俱是汗水。云漪偎进他怀抱,紧紧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觉察到她身子紧绷,似极力压抑着什么。霍仲亨轻抬起她下巴,柔声一笑,“这样就吓着了,真没用。”云漪飞快抬眸,脸上戚色一掠而逝,转瞬换上轻俏笑容,“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那攥在他掌心的指尖却是冷得沁人。霍仲亨紧了紧她的手,脸上不动声色,扶了她在沙发坐下。这是一个敢在他面前夺枪的女人,若说区区两个日本人一席话便能将她吓成这样,霍仲亨是绝不会相信的。他凝神审视她苍白面容,突然出其不意地问,“你对薛晋铭了解多少?”

  骤然听得这个名字,云漪一颗心险些冲出喉咙,他竟在这个时候问起此人……刹那间,云漪心中无数念头电闪而过,隐约有个声音焦切催促,说呀,告诉他,全都告诉他!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么,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爷如今已顾不着你……顾不着,真的顾不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