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牌残块连同一地狼藉堵住了狭窄巷口,许铮带着人在外面焦急探问,一时进不了巷子。云漪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此时她只需出一声,便能回到许铮那里,回到仲亨身边……然而眼前的陈太身形佝偻,头脸裹在葛呢围巾下,只露出几绺灰白头发,额头鲜血迸流,是方才为救她而撞伤。“跟我来,我不会害你!”陈太大口喘着气,一手扶了墙壁,一手来抓云漪。
“秦爷叫你来的?”云漪往后一缩,警觉地退开两步。陈太伸出的手僵住,身子颓然靠住墙壁,嘶声说,“秦爷……死了。”
短短四字如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云漪魂飞魄散。
最顽固的秦爷、最危险的秦爷、本事通天彻地的秦爷、控制着她生死进退的秦爷,就这样一句话就死了、没了、不在了。心神恍惚间,只听着许铮在巷外一声声地喊,指挥人手移开巷口障碍……云漪身子一晃,被陈太死死拽住,“这边,跟我来!”
掉头之间,陈太头巾滑落,露出狰狞的半边脸颊,皮肉翻卷,尽是血红扭曲的伤痕。这一眼,令云漪周身血液凝结。许铮的声音近在咫尺,退回那一头太平无事,迈向这一头则是触目惊心的真相。云漪一咬牙,挽住陈太手臂,随她跄踉奔进小巷深处。老旧街巷纵横交错,一个岔口拐向另一个岔口,仿若巨大的迷宫,转瞬间吞没了二人身影。
破败的老巷深处,一片花花绿绿的招牌沿路挑出,整条巷子挤满了野妓私寮,桃红春香的靡艳字眼题写在灰腻腻的牌子上,明白昭示着每层楼上的营生。陈太的藏身之所就是这间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旧屋,墙角裂缝处渗出黄褐水印,隔壁隐隐传来女人的高低尖叫和床板支嘎摇晃的声音。陈太关上房门,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云漪,让她坐在床沿。一路上不要命的赤足急奔,云漪双脚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尤其脚踝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是被什么割伤。陈太熟练地撕下一块床单,俯身跪在云漪跟前,将她双脚捧在自己怀里。云漪愣愣望住陈太,见她端起桌上凉茶替自己冲洗伤口,复又低头,用嘴去吮她脚踝的伤处。
云漪慌忙缩脚,一把拉住陈太,“别这样!”陈太仰头回答,“伤口有碎渣子,长进肉里要发烂的,得赶紧吸了。”见云漪还是摇头,陈太顿一顿,低声说,“我没病,不脏的。”
半日里惊恐万状,云漪也镇定如常,却因这一句话,陡然红了眼眶。
“你的脸怎么了?” 云漪拉起陈太,看着她脸颊狰狞伤痕,颤声问,“谁伤了你?”她这一句话,问得陈太瑟瑟发抖,原本丰满壮实的身形竟在短短几日里迅速佝偻。迎着云漪焦切目光,陈太一歪身跌坐床沿,肩头抽搐,大颗大颗眼泪从她皮肉翻卷的脸颊滚落……
秦爷被裴五在烟泡里下了毒,死在霍仲亨遇刺的当天。
恰在当时,陈太照云漪的吩咐来找秦爷,赫然撞见他摔在床下,周身青紫,身边人都被裴五支走。秦爷一生以忠君为傲,宁死不肯听命于日本人,碍了二贝勒的大局,终究令主子起了杀心。那毒药令秦爷七窍流血,惨状可怖,陈太欲送他急救已来不及了。秦爷临死说出原委,让她转告云漪,二贝勒勾结日本人,将要对霍仲亨下毒手。然而还未等他咽气,裴五已闯进来发现了陈太,秦爷急中生智在陈太耳边大叫一声,“别告诉这畜生!”
便是这句话保住了陈太的命——裴五以为秦爷临死交待了什么秘密,便将陈太关起来严刑拷打,没有立即杀她灭口。秦爷暴毙,手下人对裴五多有疑心,并不服他管束。陈太是跟随秦爷多年的旧人,她被裴五拷打,更令底下人愤愤不平。当晚裴五外出,两名看守趁机放了陈太,随她一同逃出,各自奔命而去。
陈太逃来此处藏匿了两日,不知外面风头如何,也不知云漪是否被裴五控制,更不敢轻易露面与她联络。直至打探到外面消息,得知督军并未遇刺,却仍不敢贸然寻找云漪。
“于是你便乔装潜匿,每日在秦爷住处外头打探,看我会不会找来?”云漪望着陈太,一双漆幽幽的眼里蓄满泪水,声音也在发颤。陈太咬牙点头,“你若不投靠裴五,便一定会来找秦爷问个究竟……何况你妹子并未落在裴五手里,想来你也不会受他要挟。”
云漪霍然盯住她,“你确定念乔没有落在裴五和日本人手里?”陈太立刻点头道,“那晚裴五用刑逼我,一则要我说出秦爷临终遗言,另一则便是问念乔的下落……听他的意思,你妹子一早已被人接走,他以为是秦爷动了手脚。”云漪脸色发青,眼神恍惚,唇畔却浮起一丝惨淡笑意。陈太忙解释道,“你放心,绝不是秦爷,秦爷从未叫我……”
“我知道不是秦爷。”云漪竟笑起来,眉梢眼角透出寒意丝丝,“不是秦爷、不是裴五、不是日本人,你说是谁?”陈太一震,双眼陡然睁大,“这,不可能……”
余下只有两个人有这能耐,不是薛晋铭,便是霍仲亨。
这实在令人太过震骇,陈太尚未回过神来,却见云漪拿起那刚撕下的床单条子,一下下裹在脚上伤处,咬唇也不吭一声痛。陈太忙拦住她,“不能这么裹,伤口还没弄干净!”云漪拂开她的手,面色已平静如常,“我得回去了。”陈太倒抽一口冷气,“就这么跑回去送死,沈小姐,你疯了么!”
“你叫我什么?”云漪手上一顿,怔怔抬眸望过来。陈太一时黯然,别过脸沉默片刻,“秦爷死前还有一句话,他说答允过你的事绝不食言,往后你自去远走高飞,换回原本的头脸,世上再无云漪此人。”
【满盘皆输】
“——从此世上再无云漪此人。”
救她、逼她、教她、害她、成全她……统统都是这人所为,如今人死灯灭,是恩是怨都已无从说起。云漪怔怔听着陈太的话,心头像被小钝刀子一点点剜着,分明在痛,却没有血可以流。恍惚里,有个模糊的声音渐渐浮现,渐渐清晰……“念卿,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把我和这里的一切都忘掉,就当你已再世为人!如果你忘不掉,我死后必不能安息!” 母亲凄厉的语声,是她挥不去的噩梦,永远如影随行。云漪闭眼,缓缓捂住耳朵,却不知要往哪里躲藏才能避开这铺天盖地的回忆。
所谓远走高飞、改头换面,这是母亲临终的愿望,是秦爷给她的允诺,也是她梦寐以求的解脱——就像壁虎断尾求存,舍弃生命的某一部分,拖着支离破碎的残躯继续前行。
陈太哽咽劝道,“秦爷还留着笔钱给你,存在老地方,够你用上大半辈子……如今到了这一步,也别再争什么意短情长,凭你单枪匹马也救不出你妹子。姐妹一场,人各有命,你也算对得起她了!往后远走高飞,活一个是一个,总好过两人抱在一起死。”
云漪久久低头,沉默间不辨悲喜,仿佛化作石雕木刻。细碎的沙沙声打在窗上,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阴沉了整日的天色终于黑尽。云漪抬头看一眼窗外,见褪色的花布帘子被风吹得翻卷,不由低低叹道,“天都黑了……你怎么办呢?”陈太怔了怔,才省得她是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