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令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避开她目光,小心地问,“不想睡吗?”云漪摇头莞尔,“不睡,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睡。”这话令薛晋铭眉头一皱,心里蓦然掠过阴霾。然而云漪神色如常,目光澄明,反倒令他无言以对。两人各自沉默下去,约莫半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一条偏僻的林荫道,停在一栋宏伟的欧式圆顶大楼背后。
“你在这里下车,从侧门进议政厅,他们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等候传召。”薛晋铭替她打开车门,关切叮嘱道,“进去以后不要乱走动,药效发作起来别怕,一切有我。”云漪看他一眼,点头笑笑,转头便要下车。薛晋铭猛地将她拽回怀里,不由分说吻在她唇上。云漪抽身挣脱,甩开他的手,径直推门下车。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希望她能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然而他的手下一左一右押着她走上台阶,那黑色倩影迅速消失在议政厅侧门,终究没有回头。薛晋铭默然片刻,挥手命司机掉头,绕小路去议政厅正门。附近区域已被警务厅下令隔离,以保证调查委员会出入安全。沿路商铺通通关闭,每隔百米便有荷枪实弹的警察巡逻戒严。看着车外一路部署,薛晋铭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少许微笑。
德国造的精准大钟又滑过一格,肃穆的议政大厅里鸦雀无声,满堂政要高官云集。特遣调查委员会的八名官员坐在最显眼的首席,个个都将面孔绷做铁板似的,不善之色尽露。
方继侥以省长之尊和委员会赵主任对面而坐,身旁的座位却一直空着。离质询会议开始还差三分钟了,方继侥皱紧眉头看向对面的赵主任,见他脸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一下下叩在桌面,泄漏了心中焦虑不满。坐在下首的薛晋铭一反平日张扬,神色庄重沉毅。迎着方继侥惴惴的眼神,薛晋铭略挑了挑眉峰,回以莫测高深的一笑。
计划应该是顺畅的,可霍仲亨迟迟还未到场,任他再是倨傲也不至公然拂了委员会的颜面。方继侥素来审慎,越到了关键时刻,越觉忐忑不宁,额角不由有了汗珠。薛晋铭冷眼瞧着他掏帕子抹汗,暗笑文人无用,待收拾了霍仲亨,下一个便轮到他方继侥。
壁钟指针越过又一格,即将指向那刻度时,大门外响起了整齐震耳的叩靴声。门口两列卫兵齐刷刷立正敬礼。霍仲亨大步走进厅中,在门口振臂卸下披风交给副官,军服笔挺耀眼,襟前四枚勋章光辉眩目。在座中阶文官,平日鲜有机会近距离看到霍仲亨,乍一见他踏进门来,顿生窒迫感觉。薛晋铭的目光一直随他落座,挑衅之色,再也不加掩饰。他希望霍仲亨看懂他目中的藐视之意,并还以正面的迎击。然而霍仲亨目不斜视,唇角有淡定笑容,始终不曾向他这边略扫一眼,在今日这般场合下,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疏淡。薛晋铭犹自咄咄,却见方继侥咳嗽一声,又掏出帕子来擦汗。这分神的刹那,只觉一道极锋锐的目光掠过,劈面顿生凉意。薛晋铭惕然回头,恰见霍仲亨侧目,与赵主任相视而笑,“开始吧。”
质询会的流程并不复杂,形式却相当繁琐。委员们事前已经就重大问题和相应官员做出调查问询,厚厚的报告书就摆在面前,今日这阵仗显然是有备而来。八名调查会委员分属于内阁两派,目的针锋相对,各怀鬼胎。薛晋铭身为警备厅长,负有直接责任,第一个接受质询。率先发问的委员态度尖锐,摆出了六项证据,直指薛晋铭渎职。然而紧跟着,便有别的委员明为质疑,暗中将问题焦点引开。待八名委员先后提问完毕,薛晋铭从容起身,针对各项质疑一一作答。他风度无瑕,言辞谨雅,态度温和坦诚,一番侃侃对答下来,饶是对立派别的委员也难对他萌生恶感。薛晋铭含笑扫视众人,见火候已差不多了,便低咳一声,正待抛出反客为主的一击,却听赵主任开了口,“薛厅长,我这里尚有一点疑窦。”
非但薛晋铭闻言一凛,连那八名委员也诧异侧目。赵主任是资历深厚的老好人,向来不管是非的中立派,所以才由他出任这主任之职,使两派势力平衡。他这时突然发难,令两派都措手不及,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方继侥不停擦汗,手里帕子皱成一团。
“失踪嫌犯程以哲,是以诽谤政府、造谣滋事的罪名被捕,但迟迟未予定罪,薛厅长给出的解释是可能牵涉有幕后主谋。”赵主任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叠卷宗,“此案到此便搁置下去,不曾继续调查,薛厅长既然怀疑幕后有人主使,为什么又不予追究?”
赵主任此言一出,显然将矛头直指霍仲亨。方继侥大喜过望,心中暗呼侥幸,然而薛晋铭的面色却越发凝重起来。庭上诸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赵主任究竟站在哪一头,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底下窃窃人声四起,薛晋铭却缄口不言,锐利目光似要将那闲坐对面的霍仲亨穿透。到这时刻,霍仲亨仍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泰然,只抬眼朝薛晋铭一扫,甚而流露淡淡笑意。薛晋铭本已暗自警惕,以他生性诡智,没有必胜把握,不会轻易祭出杀手锏。然而霍仲亨的态度早已激起他腾腾怒意,这一个轻藐眼神顿时成了浇向火堆的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