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终决定抛下一切,跟随汉弥顿先生远走异国,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想来家中已再没有牵挂,只有小小的女儿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当时她只十一岁,开开心心去乘船,却不知一走就是七年……初到英国的日子虽然新鲜美好,却并不快乐。汉弥顿先生同母亲结了婚,送她入读最好的学校,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英文、法文、声乐和钢琴。在乡间别墅里,她拥有自己的小马和骑师,可以自由地驰骋在牧场……然而小小女孩的心中始终记得,万里之外才是她的亲人,才是她的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爱同母亲说话,一度与母亲疏离如路人。

  平静的生活只有短暂五年,随后厄运骤至,汉弥顿先生赴印度经商,因洪灾猝死在孟买,货物全部损毁。损毁的货物涉及巨额赔偿,汉弥顿先生的生意原本经营不善,欠下许多债务,濒临破产边缘。母亲变卖房产,只剩一贫如洗,不得不带着她迁入贫民区。

  华人劳工的地位比黑人更卑微,混迹在伦敦东郊贫民区的各色穷人之中,一对华人母女要想生存下来,不是不可能,只是代价惨重而已。

  她抬起手给他看,这只手纤细苍白,轮廓极美,只有凝神细看才能发现指间淡淡疤痕。

  伤口或扭曲或斑驳,有割伤亦有裂伤,时隔数年疤痕仍未淡去。即便肌肤伤痕可以抹平,心上的痕迹却已不可磨灭。霍仲亨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似握紧她的过往和伤痛……这些旧伤痕他是注意过的,混迹风尘的女子大多出身贫寒,他只道是她幼年劳作的痕迹。

  “这些不算什么。”念卿淡淡抽回手,依然笑着,语声却开始颤抖,“你知道真正屈辱是什么吗,不是饥饿,也不是冷……是,是……”她突然说不下去,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直颤抖,似乎牵着他的心一起颤抖。她的瞳孔深邃,像碎裂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照见自己的残忍。这一刻霍仲亨开始后悔,后悔到极致。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那中国养女的监护人,一位受人敬重的雕塑家,被一把刻刀割开喉咙,死在了自己的工作室里。当时只有他的中国情妇和情妇的女儿在场,苏格兰场逮捕了这两个女人,依据现场证据判定情妇是凶手,最终无罪开释了情妇的女儿——被那雕塑家好心收养的中国少女。尽管凶手当庭认罪,很快因伤寒死在狱中,可外界始终认为真正凶手是那名冷酷的少女。

  “念卿,那些都已过去,与我们再无关系。”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假如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对她说出这句话,或许此生将会重写。

  那个金发灿亮,有海水一样碧蓝眼睛的少年,曾在五月的花海向她求婚,曾在月光下的旧仓库里和她狂乱纠缠。那时她是他导师的养女,常常去那工作室看望母亲。她固执地不肯将那位资助人唤作养父,尽管母亲早已是他公开的情妇和最美的模特。

  十七岁的时候,她仍瘦弱苍白,并不够美丽。资助人却一次次要求念卿做他新的模特,总被母亲拒绝。那人的目光,越来越狂热地追逐在她身上,终于有一天,她悄悄去工作室约会,却没有见到那赴约的少年,只有资助人在等着她。他强行剥去她衣物,将她绑在工作台上……霍仲亨蓦然闭上眼,将她狠狠按在胸前,“念卿,别再说了!”

  念卿不理他,自顾漠然讲下去,“我摸到一把刻刀,割断了绳子,他一拳一拳打下来,我死也不松手,他伸手来夺刀……我便,一刀扎进他脖子,割断了他喉咙。”

  她不再说话,他也不语不动。

  两人都静默了,连同渐渐西斜的阳光也一起凝固在冬日午后。就快到过年时节,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了,房间里早早生了壁炉,可还是令人手足发僵,从心底直僵出来。

  仿佛过了许久,霍仲亨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念卿。”

  他唤她,她也不答。

  他将手指探进她浓密发丝,一下下梳过,这般小心轻怜,是他这半辈子从未有过的温柔。

  “念卿。”他又唤她,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

  她仍然没有反应,他抬起她脸庞,却见她双目紧闭,泪水涟涟而下。霍仲亨再说不出话来,低头便吻了下去,将那温热哭咸的泪水一起吻去,舌尖心尖都是涩涩甜甜。念卿哽咽着想说什么,他却强横地封住她双唇,不许她开口。如同销毁那起案件与她的关联——残旧的一切,他要通通抹掉,再重新给她一个世界。

  

  梳子握在手里微微发颤,梳了几次也不能梳起鬓旁散发。念卿放下梳子,怔怔望着右手出神。失能性药剂对神经的麻痹作用十分厉害,要过48小时才完全失效……仅只如此,并不会危及生命。他终于骗回她一次,骗得很彻底,也输得同样彻底。念卿默然握了梳子,梳齿戳在掌心的刺痛令心头牵扯稍觉缓和,眼前却挥不去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如今此人锒铛入狱,前一天还是翩翩佳公子,今日已成阶下囚。方继侥被捕之后,薛晋铭下令解除全城警察武装,随后交出了程以哲和念乔,二人都完好无损。仲亨是坦荡之人,对敌人也不吝赞赏,他说薛四少迷途知返,不失君子之风。

  四少,念及这个称谓仍是温软,齿间呢喃似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