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旗绝不能有失……”
贾明河对何马说道,刚才被攻击的队旗是属于选锋营甲队的,其他的队旗上都有着和营旗一样的花纹图案,可这面队旗却和其他的旗帜格格不入,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有书成两列的八个墨字:毛帅东江,旅顺选锋。
“这面旗,比救火营的蛇旗还要早,更不用说我们的营旗。”这面旗是张盘在旅顺建立选锋营时定下的营旗,贾明河带领全营接受镇东侯改编时,换了和救火营类似的一面旗当营旗,而这么老营旗就被贾明河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大帅放心吧,末将誓死保护好这面旗。”何马俯在马背上向贾明河郑重说道,他深知这面旗对贾明河的意义,十几年前各营的营旗被被镇东侯一概收回的、队旗销毁,而这面老营旗则被贾明河小心保存起来,新军建立后贾明河又把它取出,还是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
刚才金声响起不久,失去战马的闻商铜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阵,刚回过一口气,一个冲到他身边的战马突然悲鸣一声,摔在闻商铜的身边,把他吓得往旁边一跳险险避开。从马背上滚乱下来的是好友赵芝泉,他的战马被明军的火铳击中,幸好人没事。
脸色白的闻商铜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赵芝泉,急切的问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赵芝泉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亲眼看见的……”
顺着赵芝泉的伸出的手臂,闻商铜看到了正缓缓策马离去的贾明河的背影,他盯着那个背影死死地看着,突然感到激愤的泪水夺眶而出:“狗官!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有五个可怜的孩子等着他回家呐。”
孙笑——这是闻商铜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这个从遥远江南来的东林士人,给他们当了两年的县官。
百姓不愿意交出藏粮,无论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孙大人就把孩子们捉去,当着大人的面,把两根手指那么长的钢针,插进孩子们的体内。凡是不缴粮的人家,一家也逃不过,要么交出活命粮等着全家饿死,要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又一根的钢针慢慢地扎进儿女的体内。
但还是有人不缴粮,有的人是真的缴不出粮,孙笑就下令用针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着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可还是有,有的人确实没有任何藏粮,那么,就刺孩子的另一只眼吧,确认一下他们真的没有撒谎……
那天,五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被从县衙里扔了出来,当时还是修鞋匠的闻商铜,和他的邻居裁缝赵芝泉都低下头,堵着耳朵不去听那几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声。
“爹——”
“娘——
几个无助的孩子,在地上乱爬着,紧闭着的眼皮下还在汩汩地流出着血。旁边还有衙役们的嬉笑声,他们用棍子去戳几个瞎眼孩子纤细的手指,看着孩子们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滚挣扎,于是就会出一阵欢乐的大笑声。等笑得不那么厉害后,就会去戳另外一个小孩的指尖……
这种事闻商铜已经见过得太多了,这几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里了——这么不懂得节约、一点存粮都没有的刁民,简直就是存心和孙大人的考绩做对,打死也就打死了。不会再有人管这几个孩子,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照顾他们。而他们五个,肯定会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残疾儿一样,哭喊“爹”、“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闻商铜现自己其实不认识王二德,那个胆小怕事,不会做买卖、不懂得生意经、靠掏阴沟为生,穷得三十好几也讨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闻商铜和赵芝泉看着那个以胆小出名的老实人,突然大步走向县衙,抡起铁锨把那几个嬉皮笑脸、还在折磨几个瞎眼孩子取乐的衙役的脑袋打开了花;那天,闻商铜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他举着钉鞋的板凳跟着王二德冲进了县衙,后面是挥舞着大剪刀的裁缝赵芝泉……从那天开始,闻商铜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从那天开始,闻商铜就是贼了;从那之后不久,闻商铜就是被秦军追、被楚军赶,被汴军杀的西贼了。
“狗官!禽兽!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啊。”闻商铜感到自己的眼泪和鼻涕都喷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胸都是。加入西营以后,长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爷选入马队当了个小头目,但他其实还是那个只会掏阴沟、每天只能从官府那里挣几文钱糊口的胆小汉,都做贼了还是从来不敢说谎、还是不会骗人、还总是相信善恶终有报。每次被官兵追赶的时候,王二德都会把五个瞎眼孩子用绳子串在一起带着他们逃亡,每天回营后,王二德都会把五个养子拢在膝边,给他们讲故事。每次闻商铜都能听到他们出天真的笑声,总能看到王二德不厌其烦地给五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洗衣服——他们都是我儿子啊,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好意思当爹么?
一瞬间,所有恐惧统统离体而去,闻商铜捡起一根木棍,追着杀害王二德凶手的背影而去:“杀官兵啊!”
几年前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经挥舞着剪刀冲进县衙、把从来不敢仰视的县官大老爷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缝,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后,向着武装到牙齿的白羽兵冲去:“杀官兵啊。”
今天,李文节被大将军告知他不需要上阵,他负责带领的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闯贼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痹敌军。看到那些头顶白羽的金属怪物越逼越近后,李文节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今天他见到的这些官兵,比之前见过的甘陕边军装备还要好。当一群披头散的人从身前冲过时,当听到他们悲怆的呐喊时,李文节脑袋突然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杀官兵啊!”李文节完全忘记了大将军的嘱托,也忘记了他身后的手下,还有他的职责,大脑一片空白,疯疯癫癫地追到了那队人身后:“杀官兵啊!”
几千被部署在侧后,根本没有被许平计算在内,也从未打算投入作战的闯营士兵,突然出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向着明军猛冲过去。那些被打得节节后退的近卫营长矛兵,也突然士气一振,虽然很多人还是在继续后退,但也有人立定脚步,出同样的呐喊声。
许平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只不过那次他站在出这种呐喊的人群的对立面。
“燧枪手!”许平一愣,马上出一声断喝:“火上前,将新军队形打散!”
……
异变生后,贾明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时的呐喊声略有不同,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杀鞑子啊”的呐喊,贾明河仿佛还能听见,他当时也是出呐喊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