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

作者:灰熊猫



    “这面旗绝不能有失”

    贾明河对何马说道,刚才被攻击的队旗是属于选锋营甲队的,其他的队旗上都有着和营旗一样的花纹图案,可这面队旗却和其他的旗帜格格不入,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图案,只有书成两列的八个墨字:毛帅东江,旅顺选锋。

    “这面旗,比救火营的蛇旗还要早,更不用说我们的营旗。”这面旗是张盘在旅顺建立选锋营时定下的营旗,贾明河带领全营接受镇东侯改编时,换了和救火营类似的一面旗当营旗,而这么老营旗就被贾明河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大帅放心吧,末将誓死保护好这面旗。”何马俯在马背上向贾明河郑重说道,他深知这面旗对贾明河的意义,十几年前各营的营旗被被镇东侯一概收回的、队旗销毁,而这面老营旗则被贾明河小心保存起来,新军建立后贾明河又把它取出,还是当作选锋营甲队的队旗

    刚才金声响起不久,失去战马的闻商铜就不得不徒步逃回本阵,刚回过一口气,一个冲到他身边的战马突然悲鸣一声,摔在闻商铜的身边,把他吓得往旁边一跳险险避开。从马背上滚乱下来的是好友赵芝泉,他的战马被明军的火铳击中,幸好人没事。

    脸色发白的闻商铜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赵芝泉,急切的问道:“王大哥呢?”

    “王大哥,王大哥、王大哥”赵芝泉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王大哥不在了我亲眼看见的”

    顺着赵芝泉的伸出的手臂,闻商铜看到了正缓缓策马离去的贾明河的背影,他盯着那个背影死死地看着,突然感到激愤的泪水夺眶而出:“狗官!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有五个可怜的孩子等着他回家呐。”

    孙笑这是闻商铜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这个从遥远江南来的东林士人,给他们当了两年的县官。

    百姓不愿意交出藏粮,无论如何也不肯交,父母官孙大人就把孩子们捉去,当着大人的面,把两根手指那么长的钢针,插进孩子们的体内。凡是不缴粮的人家,一家也逃不过,要么交出活命粮等着全家饿死,要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又一根的钢针慢慢地扎进儿女的体内。

    但还是有人不缴粮,有的人是真的缴不出粮,孙笑就下令用针去刺孩子的眼睛,他不信父母能忍心看着孩子被生生刺成瞎子。可还是有,有的人确实没有任何藏粮,那么,就刺孩子的另一只眼吧,确认一下他们真的没有撒谎

    那天,五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被从县衙里扔了出来,当时还是修鞋匠的闻商铜,和他的邻居裁缝赵芝泉都低下头,堵着耳朵不去听那几个还不太懂事的孩子的哭泣声。

    “爹”

    “娘

    几个无助的孩子,在地上乱爬着,紧闭着的眼皮下还在汩汩地流出着血。旁边还有衙役们的嬉笑声,他们用棍子去戳几个瞎眼孩子纤细的手指,看着孩子们疼得尖叫、在地上翻滚挣扎,于是就会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声。等笑得不那么厉害后,就会去戳另外一个小孩的指尖

    这种事闻商铜已经见过得太多了,这几个双眼被刺瞎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肯定被活活打死在县衙里了这么不懂得节约、一点存粮都没有的刁民,简直就是存心和孙大人的考绩做对,打死也就打死了。不会再有人管这几个孩子,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照顾他们。而他们五个,肯定会像之前的那些遭遇相同的残疾儿一样,哭喊“爹”、“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闻商铜发现自己其实不认识王二德,那个胆小怕事,不会做买卖、不懂得生意经、靠掏阴沟为生,穷得三十好几也讨不上老婆的王二德。那天,闻商铜和赵芝泉看着那个以胆小出名的老实人,突然大步走向县衙,抡起铁锨把那几个嬉皮笑脸、还在折磨几个瞎眼孩子取乐的衙役的脑袋打开了花;那天,闻商铜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他举着钉鞋的板凳跟着王二德冲进了县衙,后面是挥舞着大剪刀的裁缝赵芝泉从那天开始,闻商铜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了,从那天开始,闻商铜就是贼了;从那之后不久,闻商铜就是被秦军追、被楚军赶,被汴军杀的西贼了。

    “狗官!禽兽!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啊。”闻商铜感到自己的眼泪和鼻涕都喷涌了出来,流得满脸、满胸都是。加入西营以后,长得虎背熊腰的王二德被李四爷选入马队当了个小头目,但他其实还是那个只会掏阴沟、每天只能从官府那里挣几文钱糊口的胆小汉,都做贼了还是从来不敢说谎、还是不会骗人、还总是相信善恶终有报。每次被官兵追赶的时候,王二德都会把五个瞎眼孩子用绳子串在一起带着他们逃亡,每天回营后,王二德都会把五个养子拢在膝边,给他们讲故事。每次闻商铜都能听到他们发出天真的笑声,总能看到王二德不厌其烦地给五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洗衣服他们都是我儿子啊,这点小事都不做还好意思当爹么?

    一瞬间,所有恐惧统统离体而去,闻商铜捡起一根木棍,追着杀害王二德凶手的背影而去:“杀官兵啊!”

    几年前发生的一幕又一次重演,曾经挥舞着剪刀冲进县衙、把从来不敢仰视的县官大老爷捅死在大堂上的裁缝,也又一次追在老友背后,向着武装到牙齿的白羽兵冲去:“杀官兵啊。”

    今天,李文节被大将军告知他不需要上阵,他负责带领的这群和叫花子差不多的闯贼男丁,唯一的目的就是麻痹敌军。看到那些头顶白羽的金属怪物越逼越近后,李文节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今天他见到的这些官兵,比之前见过的甘陕边军装备还要好。当一群披头散发的人从身前冲过时,当听到他们悲怆的呐喊时,李文节脑袋突然轰的一声,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杀官兵啊!”李文节完全忘记了大将军的嘱托,也忘记了他身后的手下,还有他的职责,大脑一片空白,疯疯癫癫地追到了那队人身后:“杀官兵啊!”

    几千被部署在侧后,根本没有被许平计算在内,也从未打算投入作战的闯营士兵,突然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喊声,向着明军猛冲过去。那些被打得节节后退的近卫营长矛兵,也突然士气一振,虽然很多人还是在继续后退,但也有人立定脚步,发出同样的呐喊声。

    许平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只不过那次他站在发出这种呐喊的人群的对立面。

    “燧发枪手!”许平一愣,马上发出一声断喝:“火速上前,将新军队形打散!”

    异变发生后,贾明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他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当时的呐喊声略有不同,尽管过去了二十多年,那如雷般的“杀鞑子啊”的呐喊,贾明河仿佛还能听见,他当时也是发出呐喊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