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作者:萧红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的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嗯!”

    我说:“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那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倌,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抗大个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