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从马上下来,会客室里就挤满了许多陌生的亲戚,他们那过于热情的亲昵表示,使费尔米纳心烦意乱,简直难以忍爱。由于骑骡长途跋涉,此刻她浑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还闹着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阵子,没有半点心思去爱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比她大两岁,跟她同样傲视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费尔米纳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过日子。夜晚,她领她走进准备好的卧室,两个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么会磨成那个样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红的鲜肉。在她母亲——一位跟丈夫面貌酷紧仿佛跟他是孪生兄妹的温 柔女人——的帮助下,她给她安排了坐浴,并用山金车花阿剂为她洗涤伤口,以减轻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这时,五彩缤纷的焰火升空时的巨响在震撼着她家的屋基。
半夜时分,客人们起身告辞,三三两两地各奔西东。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米纳一件马大普兰细布睡衣,让她在那张铺着洁白的床 单和摆着羽绒枕头的床 上躺下来。床 铺立即使费尔米纳产生7一种既喜悦又慌乱的感觉。这一对表姐妹终于单独呆在卧室里了。伊尔德布兰达插上房门,从自己床 铺的席子下面抽出一个国家电报局用火漆密封的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诡异的表情,费尔米纳立刻觉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涌上心头。她用牙齿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倾诉相思的电报,汇成了一条泪河,她在泪河之中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伦索?达萨犯了个错误,他把出门的事用电报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递给了那群人数众多、错综复杂的散居在全省城乡的亲戚。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全部旅程,而且还建成了一条长长的报务员关系线,循着费尔米纳的行踪,直追到卡博?德拉维拉的最后一个村落。自从他们一家到达瓦列杜帕尔镇之后,他和她就频频传书递筒。洛伦索?达萨一家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最后到了这趟旅行的终点站里约阿查。经过多少岁月,两亲家终于捐弃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们把他当做自己人。
他们的吹捧,使洛伦索?达萨飘飘然。这次登门拜访,成了一种亡羊补牢的和解,虽然拜访的目的原本并非如此。原先费尔米纳?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价地反对她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他口若悬河,举止粗鲁,经常走村串户经营显然只能获得蝇头小利的骡子买卖。洛伦索?达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追求的是当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个部族的女人都强悍泼辣,男人都心软而又动辄玩命,对名声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儿的地步。然而,费尔米纳?桑切斯对受阻的爱清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义无反顾的深情,把家里的反对置诸脑后,同他结了婚。这婚事来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测,仿佛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用圣毯来遮盖某种骤然降临的疏忽。
二十五年过去了,洛伦索?达萨并未意识到,他对女儿初恋的顽固态度,正是其本身经历的恶意重复。在那些曾经和他作对的舅子们面前,他悲叹自己的不幸。
不过,他怨天尤人浪费掉的时间,都被女儿在自己的爱情中争取回来了。他在舅子们的肥美的土地上Yan割小公牛和驯化骡子的时候,女儿在以伊尔德布兰达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随心所欲。伊尔德布兰达长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有妻室儿女的人,好事难成,能够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尔镇长住之后,他们越过百花盛开的草原,跨过景色迷人的苔地,继续在那条山脉的峡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镇,他们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样的欢迎。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所到之处,都有串通一气的表姐妹,电报局都有及时的信息。
经过这段旅行,费尔米纳终于明白了,他们到达瓦列杜帕尔镇的那天下午所出现的热闹景象并非偶然,在那个富足的省份里,每天都跟过节一样。他们对待客人一贯殷勤奋至。客人们天黑到了就有住处,肚子饿了就有饭吃,房子都是敞看门的,总是备有吊床 ,炉子上的砂锅里备有热腾腾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电报到达之前就光临。伊尔德布兰达在最后一程一直陪伴着表妹,高高兴兴地指点她,从月经来潮开始对她进行讲解。费尔米纳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觉得成了自己的主人。
她觉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了。自由 的空气,使她心情恬静、安宁,而且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后来直到垂暮之年,她还在怀念着那次有点邪门的旅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样散完步回家的时候,她心里好似有十五个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对她说,没有爱情可以获得幸福,扼杀爱情也可以获得幸福。这个说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为有个表姐偷听 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伦索?达萨的一次谈话。谈话中,洛伦索?达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克莱奥法斯?莫斯科特的万贯家财的唯一继承人的设想。费尔米纳认识这个人。她看见过他在竞技场上骑在他那些无可挑剔的马上表演。金碧辉煌的马被,宛如祭坛上的帷幔。小伙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干,迷人的眼睫毛令顽石也会点头赞叹。然而,她把他同忆念中的阿里萨,那个坐在小广场的扁桃树下膝头上捧着诗集的可怜巴巴、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作过比较之后,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在访问过女巫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伊尔德布兰达一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
女巫料事如神使她惊讶不已。被父亲的意图吓坏了的费尔米纳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说,她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影响她的永久而美满的婚姻。这个预言重新给了她勇气,她不认为,幸福美满的归宿可能跟一个她并不倾心的人联系在一起。在这个信念的鼓舞下,她放开了心猿意马的通绳,同阿里萨的电报往来,已不再是憧憬和虚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条有理和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频繁。他们订下了日子,确定了方式,发誓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不计较地点和形式,一旦再见面就立即成为眷属。费尔米纳一丝不苟地信守这个诺言,她父亲允许她首次出席成人 舞会那天晚上——就是在丰塞卡村举行的那次舞会,她认为不经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应出席舞会是不是贞的。那天晚上,阿里萨住在一个临时栖息的客店里。通知他有加急电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同特乌古特玩牌。
是丰塞卡村的电报员在叫他,这位电报员掐断了途中七个电报站的线路,让费尔米纳请求参加舞会。但在得到许可之后,她却对那简简单单的首肯满腹狐疑,要求证明在线路另一端操纵发报键的确确实实是阿里萨本人。受宠 若惊之下,他编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义向她发誓。”费尔米纳认出了那位神灵和他的暗号,终于参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会,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点,才匆匆换下衣服,赶去望弥撒。这时候,她在箱子底层收藏的信和电报已经比被她父亲从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还学会了已婚女人的行为举止。洛伦索?达萨以为,她的举止的改变,是距离和时间使她恢复了童年时期的顽皮,但他从来没对她提过那桩已经议定了的亲事。自从姑妈被赶走之后,女儿一直对他保持着戒心,现在父女之间的关系终于渐趋融洽,安然相处,谁也不会怀疑这种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