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和费尔米纳的想法相反,阿里萨还存在着,还活生生地存在着。当她跟丈夫、儿子一起乘坐黄骡马拉的马车到港口的时候,阿里萨正站在法国远洋船停靠的那个码头上。他看见他们下了船,同在公众场合无数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一样:衣鲜鞋亮。

     他们领着儿子,儿子已被教育成让人能想象出他长大成人 后将是什么样子的模样了,酷肖父亲当年。乌尔比诺摘下帽子笑容可掬地向阿里萨打了个招呼:“我们去找回失落了的爱情。”费尔米纳向他点了点头,阿里萨摘下帽子,微微躬了躬身。她朝他看了一眼,对他早谢的秃顶没有一点同情的表示。是他,跟她过去见到的他一样:一个她始终没有看透的人的影子。

     阿里萨也没处在最走运的时候。工作日益繁重,他对偷偷摸摸地拈花惹草感到厌烦,时光犹如一潭死水。母亲身体恶化到了最后关头,她的记忆力完全消失了:几乎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她甚至转身看着儿子——儿子依然坐在那张沙发上看书——惊慌地问他:“你是谁的儿子?”儿子总是实言相告,但她马上打断地的话。

     “那么告诉我,孩子,”她问儿子,“我是谁生的?”

     她胖了好几圈儿,动都不能动了,她终日呆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卖的店铺里,从头遍鸡叫起床 开始,直到第二天黎明都在梳妆打扮,因为她只睡很少一会儿。她把花冠戴在头上,抹上口红,把脸和胳膊涂上灰尘,不管遇到谁,她都问对方,她打扮得象谁。邻居们知道她在等待着同一个回答:“你是小蟑螂马丁内斯呀。”这个身分,是引用儿童故事中一个人物的,只有这个身分才能使她满意。她继续颠头晃脑,摇着一大把粉红色的羽毛,然而又重来一遍:戴上纸做的花冠,把廉香抹在眼皮上,给嘴唇涂上胭脂,用一把一把的铅粉擦在脸上,再一次问离她最近的随便哪一个人:“我打扮得象谁?”她成了邻里的笑料。一天夜里,阿里萨派人把老店铺的柜台和货柜拆了,堵死了临街的那道门,照她描述过小蟑螂马丁内斯的卧室的样子,把她的卧室布置起来,从此以后,她再没有问人家她是谁了。

     根据叔叔莱昂十二的建议,阿里萨找了个年岁很大的女人来照顾母亲,但那个可怜的老太婆总是半睡半醒的,有时候给人的印象是她也忘了她是谁了。于是,阿里萨一出办公室就呆在家里,直到把母亲哄睡为止。他没再到商业俱乐部去玩骨牌,也很长时间没再去找同他常来常往的那几个老相好,因为自从同奥林皮姬?苏莱塔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会之后,他心里发生了某种极为深刻的变化。

     那是爆炸性的一幕。在十月份那几场使我们度过难关的暴风雨中,一天下午,阿里萨刚把叔叔莱昂十二送到家,从车里看到一个身材娇小、动作敏捷的姑娘。她身上穿着一件满是细布宽荷叶边的衣服,仿佛披着婚纱。她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因为风吹断了她的雨伞,把她吹得脚不点地地直向海边飘去。他把她救上了车,拐个弯,把她送回了家。她家是利用一座小庙堂改建的,面海而立,满院的鸽宠 从街上就能看到。在路上,她对他说,她嫁给一个杂货商还不到一年。阿里萨在公司的轮船上同他打了许多次照面,他从船上卸下各式各样的陶器来卖,还实装在鸟笼里的鸽子,那些鸟笼的尺寸跟母亲们在内河船上用来放初生婴儿的藤笼一样。从奥林皮妞?苏莱塔整个身躯看来,似乎是生长在养蜂人家里的,臀部丰满,上身扁平,铜丝似的头发,满脸太陽斑,两只骨碌碌乱转的圆眼睛之间的距离比常人更宽,声音尖细——一种只有说俏皮话的时候才用的声音。阿里萨觉得她滑稽有余,诱人不足,送她回家后就把她忘记了。她跟丈夫、公公和家庭的其他成员住在一起。

     过了几天,阿里萨又在港口看见了她的丈夫,这回他不是卸货,而是装货。轮船起锚的时候,阿里萨清晰地听见了魔鬼般的声音。当天下午,他送叔叔莱昂十二回家之后,佯装偶然地经过奥林皮哑?苏莱塔的家,越过栅栏,看见她正在给咕咕乱叫的鸽子喂食。他在车子里对她喊:“鸽子多少钱一只?”她认出了他,高兴地回答:“不卖。”他问:“那怎么才能弄到一只呢?”她一边继续喂食一边说:“碰见养鸽子的女人在大雨天迷路的时候,用车子把她送回家。”当天晚上,阿里萨回家的时候,带着一份奥林皮她?苏莱塔表示感谢的礼品:一只大腿上有个金属圈儿的信鸽。

     第二天下午,该喂食的时候,美丽的女郎看见送出去的那只鸽子跟着鸽群回来了,她以为它是逃回来的。但当她抓住它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金属圈儿上缠着一张纸条:一封表示爱慕的信。那是阿里萨第一次留下书面痕迹,而且还不会是最后一次,虽然这一次他留了一手,没有署名。第二天是礼拜三,下午他正要进家门的时候,一个野孩子交 给他一个笼子,笼里装着原来那只信鸽,并带给他一个口信:养鸽子的太太让他把这个给他的,还让他告诉他,请他把笼子关好,要不鸽子还会飞掉的,这是最后一次送还给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也许鸽子在路上把信弄丢了,也许养鸽女人故意装傻,也许是把鸽子送回来让他再给放回去。不过,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她照理该在送还鸽子时附封回信。

     礼拜六上午,思来想去很久之后,阿里萨又附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把鸽子放了。这一次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那个小孩又给他送来了一个笼子,捎来口信说,再次把飞走的鸽子给他送回来了,前天还给他是出于礼貌,这一次还给他是因为可惜,但如果再让它飞走,就真的不再送回来了。特兰西托逗鸽子玩到深夜,她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把它夹在胳肢窝里,想用儿歌哄它睡觉。突然,她发现鸽子腿上的金属圈缠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要没名没姓的人。阿萨萨欣喜若狂地念完纸条,仿佛这是初恋的高潮。这天晚上,他急不可耐地在床 上翻腾,几乎一夜 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上班之前,他就把鸽子放了,附上一张规规矩矩地签了名的求爱信,并把花园里一朵最新鲜、最红最香的玫瑰插在金属圈儿里。

     好不容易,追求三个月之后,美丽的养鸽女人还是那句话:“我不是这号人。”

     但她从来没有拒绝收信,也不拒绝赴阿里萨安排的看来是偶然性的约会。他变了:这个从来不抛头露面的情人 ,这个一毛不拔而又想占有一切的人,这个从来不留下蛛丝马迹的人,这个藏头露尾的“猎人”,跳到街上去了,一封又一封署名的信,一件又一件下流的礼品,一趟又一趟大胆地转悠到养鸽女人家去——有两次还是在她的丈夫既没出远门也没上市场的时候去的。从初探风月那时算起,这是他唯一感到被槍矛刺透的一次。

     相识六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在一艘靠在码头上重新喷漆的轮船的仓房里相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