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费尔米纳离家后两年光景,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奇事。在特兰西托看来,那就是对上帝的不恭。阿里萨对电影 的发明并不特别看重,但是卡西亚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亚》隆重的首映式,他还是顺从地去了。
影片是在诗人卡布列莱?德安农希奥写的脚本基础上拍摄的。堂?加利莱奥?达扎特的大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佳宾贵客,有些晚上,他们更多的是欣赏满天灿烂的星斗,而不是银幕上无声的恋人。这天晚上院子里依旧坐得满满的。卡西亚妮激动地注视着故事情节的起伏和发展,然而,阿里萨却因为剧情的沉闷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后,有一个女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的上帝,这比得场病的时间还长哪!”
这是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在黑暗中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太响,因为当地尚未时兴用钢琴给无声电影 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观众只听到放映机转动时发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声。阿里萨只有在最困难的情况下才记起上帝,可是,这次他却对上帝表示了真诚的感谢。因为,对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对那个自从那个下午在一个铺满枯叶的小道上的幽静的公园里她发出的声音,他记忆犹新:“您走吧,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这句话一直留在他的心间,这声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会即刻辨认出来。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着,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他感觉到她那温 热而均匀的呼气,他带着深厚的爱拼命吸着在她健康的肌体内经过净化呼出的空气。他觉得她并不象他在最近几个月里无限惆怅地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蛀虫所毁坏。他想着她的绚丽的青春时代,想着她穿着智慧女神式的长衫、腹部微隆起怀着第一个儿子的时代。尽管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触及着他的灵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电影 中的对对情侣时该作何感想:她是否认为那一双双情侣应该爱,而且他们的爱应该比现实生活中的爱更少经历一些痛苦。
电影 快放映完时,他忽然无比兴奋地意识到,他从未同他的心上人离得那么近,也从未跟她在一起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灯亮之后,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自己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座位。当他漫不经心地回转身去扣着坎肩扣子时——电影 放映时他一直敞着怀——四个人离得那样近,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好互相问候了。
乌尔比诺向卡西亚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后以惯常的谦恭握了握阿里萨的手。费尔米纳向他们美尔一笑,那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无论如何,她见过他们多次,认识他们,因而无须介绍。卡西亚妮向费尔米纳也报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妩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萨却不知所措,因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颠倒了。
她变得象另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当时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迹象,更没有其它疾病的征兆,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和美丽的线条。显然,最近两年的遭遇使她象在严酷的生活中度过了十年。她两边弯曲着的短发技在脸上,使人看了恰到好处,但原来的古铜色已代之以银白色。那双美丽的披针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镜后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萨看见她离开座位,在人群中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去。他感到十分惊诧,她为什么在公共场所蒙着块穷人的头巾和穿着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为惊诧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告诉她朝哪里走,即是如此,由于估计错误,她还是险些儿在大门的高台阶上跌倒。
阿里萨对年龄给行动带来的那些困难十分敏感。他还在年轻的时候,在公园里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观看相互换扶着过街的一对对老人。这是生活课程,对他预测自己衰老的规律很有参考价值。看电影 的那天晚上,象乌尔比诺医生这般年纪的男人,仿佛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们出现第一批白发后,象是显得更加威严,更加聪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与此同时,他们的妻子却变得萎顿憔悴,需要抓住他们的手臂行走。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身体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齐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时他们的妻子却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导求乞的盲人似地拉着他们丈夫的胳膊,为他们引路。为了不伤害他们男子汉的自尊心,有什么事情,就在他们耳边悄悄地提醒,让他们注意,大门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央有个洼坑,横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具乞丐的尸体,等等。她们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街道,就象是他们生命最后航程中的唯一航标。阿里萨在这面生活的镜子里多次照过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莫过于到了需要女人搀扶着的倒霉年龄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弃对费尔米纳的希望。
同费尔米纳的见面驱走了阿里萨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卡西亚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过老城。他们的脚步踏在石子路上,发出马掌一样的响声。陽台上时而传出断续的话语声,卧室的唱唱私语以及被虚幻的音响神奇化了的爱的抽泣。沉睡着的大街小巷中则散发出一种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米纳的爱吐露给卡西业妮。他们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象一对老年情人 一样,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着爱情,她想着卡比利亚的妩媚的英姿,而他却想着自己的不幸。有个男人在海关广场边的陽台上唱歌,歌声在整个空间回荡:当我穿过茫茫大海的时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时候,阿里萨本来应该在卡西亚妮家门口跟她告别,可他要她请他到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头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这样回答:“假如你现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要是现在,无论如何他是会去的,不管他事后是否会食言。此时,卡西亚妮很痛快地邀请了他。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找到了一个尚未诞生就已经完结的爱情的庇护所。
卡西亚妮的父母已经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发了财,也在那里成家立业。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当阿里萨还在热恋着她,希望她成为自己的情人 的时候,在得到她双亲同意后,经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时在那里直到深夜。
他对修缮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贡献,以致最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电影 的这天晚上,他感到客厅里象是清除了对他的一切记忆。家具全部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画。他想,这么大的变动,其意图无非是想把他从记忆中永远抹掉,想说明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存在过。客厅里的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他由于被遗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脱口而出:“您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着身斟酒,一面说,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为公猫是不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