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她在弗洛雷斯?德马利亚庄园呆了一段时间,忘却了林奇小姐给她带来的倒霉时刻后回家不久,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来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显得幸福快活,由大儿子陪着。这儿子跟他父亲一样,曾当过陆军上校,可是由于他屠杀 大沼泽地圣?胡 安香蕉园工人的不体面举动,受到父亲的斥责。表姐妹两人相见过多次,每次时光都在回想他们相识的日子中慢慢过去。在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任何时候都更怀念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纪,不禁百感交 集。

     为了回忆往事,她带了一张她们装扮古代资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时摄影师在年轻的乌尔比诺看中任性的费尔米纳的那个下午给她们拍摄的。费尔米纳自己的那张已经丢失,伊尔德布兰达这张也已消褪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透过那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认出她们当年年轻、漂亮的风姿,可惜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了。

     要想使伊尔德布兰达不谈起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将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回想起自从她拍出第一封电报后,再也无法从心中把他那个注定被恋人遗忘的忧伤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费尔米纳曾和他见过许多次面,但没跟他说过话,她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爱过的那一个人。关于他的消息统统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物的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朵里一样。人们说他从未结婚,因为他跟别人的习惯不一样,可这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对传言她向来不理会,还因为许多男子的这类事常常被传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里萨仍坚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装,用他的奇特的洗涤剂。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体面的方式开辟了一条生活之路之后,仍旧使人感到神秘和费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来的那位阿里萨。当伊尔德布兰达叹息“可怜的人儿,他受了多少苦哟”时,总是感到惊讶。因为好久以来她看到他时,已经没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从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看电影 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情。他跟一个黑种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保养有方,举止潇洒。她没想到,由于林奇小姐突然闯进了她的私生活,发生变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从此时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继续观察着他。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去那儿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认为那表明他对她的怨恨已经烟消云散:那是一个原谅与忘却往事的行动。所以,当他戏剧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爱情时,她大为惊奇。她认为到了她和阿里萨这种年纪,除了凑合着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为丈夫举行了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巨大愤怒不但丝毫没有消除,而且还在继续增加,甚至当她感到无力控制的时候,这怒气还朝各个方向扩散开来。更在甚者,她努力减弱对亡夫的回忆,但腾出的记忆空间却逐步以一种无情的方式被隐藏着对阿里萨的记忆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据。就这样,她总是被迫地想着他,越想他就越气,越气就越想他,她觉得实在无法忍受,简直要发疯了。

     于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写字台前,给阿里萨激动地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骂了一通,并且无情地向他挑战,有意识地做了这件她漫长的一生中最不名誉的事情之后,她才感到了宽慰。

     对阿里萨来说,那三个星期也是极度痛苦的。在向费尔米纳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沿着当天下午被洪水冲坏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游荡,不时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把那只抵挡了他半个多世纪的围困的老虎杀死,现在该拿这张老虎皮怎么办?由于洪水的凶猛冲击,城市处于紧张状态。在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从洪水中随便携出点什么东西来。阿里萨觉得大众的那场灾难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是,空气是平静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突然,在无比的沉寂中,阿里萨听出了许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亚妮在同一时间、同一街角听到的那个男声唱:“我从桥头回来,满脸沾满泪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歌那天晚上与死亡有点关系,但只是对阿里萨来说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象当年那样如此思念特兰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聪明的话语和用纸花打扮起来的愚弄人的美女 的发式。每当他处于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这对他是无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师范学校,去寻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见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寝室的一长溜窗户上有灯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象老祖父一样疯狂地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个睡得正香的象他孙女服的女孩从散发着她的鼻息的摇篮里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亚妮独身一人,自由 自在,不管在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在任何时候,她都愿意给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门,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聪明,他们又爱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怀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伤的真实原因。在荒凉的城市中,他象夜游神似的走着,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去找“双料寡妇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比找任何别的女人更合适。她比他小十岁。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相识。他们一度没有来往,只是因为她不愿让他看见她现时那副样子:半失眠,老态龙钟。

     一想到她,阿里萨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纳斯大街,在一个卖东西的拎包皮里装了两瓶欧波尔图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后再去看她,实际上他连她是不是在原来的家里,是不是一个人独处,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暗号,听到他用指甲抓门她就明白是他来了。开始用这个暗号时他们自以为还年轻,但实际并非如此。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开门。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伞挂在臂上,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线又陰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她借着金属眼镜架闪出的灯笼般的光亮,立刻认出了他。看上去他象个双手还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吧!”他说。

     为了找个话题,这是他说的唯一的话。他很吃惊,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老了这么多,同时他意识到,她也会同样这么看他。但是,他随即又想,过上一会儿,当两个人都从久别重逢的最初惊愕中恢复过来以后,又会慢慢发觉对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伤痕,重新觉得都还是象四十年前刚认识时那般年轻。这么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