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米纳几乎一直站在大祭坛前面的家属位置上,象看歌剧一样,风度不凡地出席弥撒仪式。最后,她却打破了历来的礼拜仪式规矩,没有按当时习惯站在那儿接受人们的再次哀悼,而是自己走过去向每个来宾表示谢意,这是与她的为人十分一致的革新举动。她向大家逐一问候,最后轮到了穷亲戚们。她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打招呼的熟人。阿里萨此时感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他从中心推了出来,果然,她看见了他。费尔米纳以其社交 老手的潇洒风度,丝毫没有犹豫地离开了她的陪伴者,向他伸过手去,露出温 柔的微笑对他说:“您来了,谢谢!”
原来,她不仅收到了那些信,而且怀着极大的兴趣读过了。她从中发现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从而考虑要继续好好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正和女儿在桌子上吃早餐。她看见是用打字机打的,便好奇地打开了信,一看到签名的第一个字母,她脸上马上泛起红晕,感到热辣辣的。她马上随机应变,将信放到围裙的口袋里,说:“是政府的悼唁信。”女儿感到奇怪:“可悼唁信全都到了呀!”她泰然自若的说:“这是另一封。”她想事后烧掉,免得女儿再问,可她抵不住看上一眼的诱惑。她等待的是对自己那封辱骂信的应有的反驳。其实,在那封信寄出的同时,她自己已感到忐忑不安。可是,从信中庄重的称呼和第一段的意思,她就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点什么变化。结果,她的好奇心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将自己关进寝室,在烧掉之前安安静静地读一下。她一连看了三遍。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思想曾经多次象夜间的小鸟似的在她头上扑扇着翅膀掠过,但是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却四散飞走,只留下一片羽毛。这些创见就摆在面前,如此清晰,如此简单明了,就象她自己也曾乐意说出来的那样。她又一次感到难过,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不能和他一块探讨,就象每天睡觉以前评说当天的某些事情那样。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阿里萨,他有着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这与其年轻时狂热的信件和整个一生的可怜遭遇是不相符的。他的话别出心裁,如跟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眼中那种受圣灵启示的男子一样。这么一想,她又象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那样害怕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最使她安心的是,她确信那封信并非重复守灵的那天晚上的粗鲁话语,而是一种打算勾销过去的十分高尚的行为。
以后的信终于使她平静下来。但她在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阅读之后,还是把它付之一炬,尽管在烧掉后她逐渐感到一种无法消除的内疚。就这样,当她开始收到编号的信时,她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不将信毁掉的道德上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她最初的意图并非是把信留给自己,而是等待机会将信还给阿里萨。她认为,对人类那么有用的东西不该丢失。糟糕的是,随着时日的流逝,她还是一封接一封地收到他的信件,平均三、四天就收到一封。她不愿使自己难堪,也不愿写一封信解释——她的矜持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把信还给他。
第一年守寡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对丈夫的纯洁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活动,不再妨碍她考虑隐私,也不再妨碍她有某些实实在在的想法,而是变成了一种指导和照料她的思想指南。
有时,在她确实需要他的地方,她会看到他,不象是一个幽灵,而象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她相信他就在那里,还活着,但没有了男子的怪病,没有家长式的指手画脚的苛求,也没有总是要求她以他爱她的方式爱他:不分场合的亲吻,日日夜夜的叙情。确信这一点,使她受到鼓舞。因为这样她就比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理解得更深,理解他渴望她的爱的心情,理解他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身上找到他社交 生活支柱的愿望。实际上,他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一天,她大失所望,曾这样对他喊道:“你没有看到我是多么不幸吗?”他以他特有的动作摘下眼镜,既不愠怒,也不恐慌,只是用那孩子般无真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她,只用一句话就让她知道了他那惊人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的关系。”从守寡最初感到寂寞时开始,她理解了,那句话并不象她当时所想的那样隐藏着卑劣的威胁,而是给他们两人提供了充满幸福的时刻的基石出。
在多次环球旅行中,费尔米纳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她买东西常常出于一时冲动,可丈夫也乐得找出恰当的理由来满足她。这些东西不论在罗马。巴黎、伦敦的玻璃橱窗里,还是在那摩天大楼已开始日益增多,查尔斯顿舞曲震天响的纽约市的玻璃橱窗里,都是美丽有用的。因而,每次到家她都带回五。六个大立柜,立柜上挂着耀眼的金属领,四角包皮着铜皮,就象神话故事中的棺材一样。她成了世界上最新奇迹的主人,然而这些东西平时锁着并不值钱,只有被她社交 范围内的某人看中的一瞬间,才显示出它们的珍贵。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为炫耀而置,哪怕让别人看到一次。
她在自己开始衰老前很久,就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所里的高傲和虚荣心,人们常常听到她在家中这么说:“这么多破烂,真得好好处理一下,否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乌尔比诺大夫嘲笑她这种想法是徒劳无益的,因为他知道,如果腾出空来,很快又会被新添置的东西占据。但是她仍坚持,因为的确没有立锥之地了,何况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实用的,如挂着的衬衣、揉成一难压在厨房柜子里的欧式冬大衣,都是长期没用过的。于是,有一天早晨起床 时,她感到精神很好,就开始翻箱倒柜,掏空了衣箱,最后拆除了阁楼,对那一堆堆过时的衣服来了一次大扫荡,还有那些根本没有机会戴的时髦的帽子,欧洲艺术家按女皇加冕时穿的式样来设计的鞋子,也都—一作了处理。其实这种鞋子,在这儿是受到高贵小姐们鄙视的,因为它跟黑种女人在市场上买来的在家中穿的便鞋是一样的。整个上午,家里平台都处于紧急状态,一阵阵刺鼻的樟脑球味简直令人难以呼吸。最后她看到那么多扔在地上的丝绸、织锦和金银丝带以及黄狐狸尾巴都要扔进火堆,也不免感到可惜。
“世上还有许多人没饭吃,”她说,“把这些东西烧掉真是罪过啊!”
于是焚烧推迟了,而且是无限期地推迟了,东西只不过换了个地方,从特许的位置换到用老马厩改成的剩余物资仓库。同时,腾出来的地方,正如乌尔比诺医生所说,开始又满满地放上了新的东西。这些东西只要放在衣柜里一小会儿后便永远放在里面了,最后则被投入火堆。她说:“应该想出个办法处理那些没有一点用处但又弃之可惜的东西。”正是这样,各种东西以使她自己都惧怕的贪婪,抢占着家里的空间,而人则被挤到角落中去,直到费尔米纳将它们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