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两天以后,她收到了他一封与过去大不相同的信,是手书的,写在亚麻布纸上,信封背面寄信人的全名赫然可见。还是和最初几封信一样,是花体字。和从前一样热情奔放,但是只写了简单的一段,为她在教堂跟他打招呼表示谢意,尤其那招呼是不同于别人的。读过这封信,费尔米纳连续几天非常激动。下一个礼拜四,她便胸怀坦然地去问那个鲁克雷希应,是否由于偶然的机会认识内河轮船的老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鲁克雷希姬做了肯定的回答,说:“是个放荡的魔鬼。”她还重复了通常的说法,说他人很好,从来不找女人。她有一个秘密住处,将夜间在码头上追到的男孩子带到那儿去。费尔米纳从记事起就听到这样的传说,她不相信,也从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听到鲁克雷希婉如此确信无疑地重复这种说法的时候,她就急切地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有一个时期,人们传说鲁克雷希灰也是个兴趣与众不同的人。费尔米纳告诉鲁克雷希姬,她从小就认识阿里萨,并说,她记得,他的母亲在彭塔纳斯大街开一个小百货店,在内战期间还收购旧衬衣和床 单,拆了作为急救棉出售。最后,她满有把握地下结论说:“这是个正经人,处世十分谨慎。”她如此冲动,以致鲁克雷希娘收回了自己的说法:“归根结底,人家也这么说我。”费尔米纳没有兴趣去问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仅仅是自己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如此热情地保护他。她继续想念着他,尤其是当邮差来过而没有把信带来的时候。

     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消息了,有一天,一个女佣惊恐地轻轻把她在午睡中叫醒:“夫人,”女佣说,‘佛洛伦蒂诺先生来了。”

     真的来了。费尔米纳的第一个反映是惶恐。她想,这不行,让他改日找个合适的时间来吧,她现在无法接待他,也没什么好谈的。但是她马上镇定下来,吩咐女仆把他带到客厅去,先送上咖啡,她收拾一下之后再去见他。阿里萨在下午三时烈火般的陽光下站在门口等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已准备好费尔米纳的婉言拒绝,这一信念倒也使他复归平静。可是传出来的口信使他大为震惊,走进大厅凉爽的荫影之中时,他几乎没时间想一想正在经历的奇迹,腹部立刻充满了疼痛难忍的气泡。他屏住呼吸坐了下来,脑海里又顽固地出现了第一封情书落上鸟粪的该死的回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昏暗之中,第一阵寒颤过去后,他决心接受此时的任何不幸,只要鸟粪别再落到他身上就行。

     人人知道,虽然他患有先天性的便秘,多年来肚子还是有三、四次公开背叛了他,使他不得不屈服。只有在这些情况下,以及在其它万分紧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喜欢在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是真的:“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来不及怀疑:他想着随便祈祷一句想得起来的话,但怎么也找不出来。小时候,有个小孩曾教会他用五头打鸟时嘴里念叨的非常灵验的几句话:“打中,打中,要不打中,就砍你的脑壳,要你的命。”第一次带着一个新弹弓上山时,他试了试,乌真的一下子被打中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一件事应该与另一件事有些关系的,于是就以祈祷的热情重复这几句话,可没有取得同样的效果。肠子象一根螺旋轴似的绞动,迫使他从椅子上立起来,肚子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疼,最后发出了抱怨声,弄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送咖啡的女仆被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样的脸色吓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太热了。”她打开窗子,以为这样会合他的意,可下午太陽正巧射到他的脸上,他们不得不把窗户又关上。他心中清楚,连一分钟都忍不住啦。正在此时,费尔米纳在萌影中突然出现了,看到他这样,她也吓了一跳。

     “您可以把外衣脱掉。”她说。

     肚子绞得疼痛难忍,但他更感到痛苦的是她会听到他肚子里的叽哩咕嗜声。他强忍住了,说了个“不”字,并且走过去问何时再能见她。她站在那儿,迷惑不解地说:“您不已经在这儿了吗?”她请他跟她到院子里的花坛上去,那儿稍微凉快些。他以在她看来更似一种遗憾的叹息般的声调说:“求求您,明天我来吧。”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鲁克雷希她定期串门的日子,然后她做出了不容他申辩的决定:“后天下午五时。”阿里萨对她表示了感谢,举着帽子作了一个匆忙道别的姿势,未喝一口咖啡就走了。她呆立在大厅中央,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汽车的响声开始在大厅的尽头消失。阿里萨坐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找了个可以减轻疼痛的姿势,闭上双眼,放松肌肉,痛痛快快地拉起肚子来。那正象重新起死回生一样。司机为他开车多年,对此毫不惊讶,但是到了家门口,司机在为他打开车门时却对他说:“您得小心,弗洛伦蒂诺先生,这象是霍乱呀!”

     然而,那是普普通通的事情。当星期五下午女仆领着阿里萨通过陰暗的大厅进入院内的花坛时,他感谢上帝的恩赐c他看见费尔米纳坐在一张两人小桌旁。她问他要什么茶,巧克力还是咖啡。阿里萨要了杯又烫又浓的咖啡。她吩咐女仆说:“我跟平常一样。”所谓跟平常一样,就是喝混杂起来的各种东方浓饮料,那是专为午睡后提神用的。她喝完茶时,他也喝完了咖啡。他们谈起了几件事,又几次把话题打断,这并非因为他们真的对这些新的话题感兴趣,而是因为他们想避开另外一些不管他还是她都不敢触及的话题。两人都有点害怕,他们都不知道在那个还弥漫着公墓花香的宅院的棋盘格式的花坛上,在离开年轻时代已如此遥远之后,对面临的事情该怎么办。这是半个世纪后,两人首次那么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长时间平静地互相观望着。他们都看出了其中奥妙:他们已成为两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除一厂对一个短暂的过去的回忆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过去已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已经消失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有可能已经成了他们的孩子。她想,他最终会相信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将会把他从他不合时宜的言行中解救出来。

     为了避免不快的沉默或不愿涉及的话题,她问了一些很容易回答的有关内河航行的事务。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他作为船主,只在多年以前乘船在内河航行过一次,而且那时他与公司尚无任何关系。她不知缘由,以为他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她。

     她也不了解内河航运的情况。她丈夫对安第斯山地的空气很反感,找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高山对心脏有害呀,有得肺炎的危险呀,人们的狡诈呀,集权的不公正呀,等等。因此,他们跑遍了半个世界,但却不了解自己的国家。

     目前,有一架容克式水上匕机,两名驾驶员,载着六名旅客和邮袋,象铝做的蚂炸一样,在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从这个村镇飞到另一个村镇。阿里萨评论说:“就象个空中棺材。”她参加过首次气球旅行,一点都未受惊,但她几乎不敢相信,敢于冒那份险的居然是她。她说:“变得不一样I。”她是想说,是她发生I变化,而不是旅行的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