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几乎连吃饭都不出舱门。萨马利塔诺船长凭着本能就能发现他船上任何企图保守的隐秘,每天早上都给他们送上白玫瑰,给他们播送他们那个时代的华尔兹小夜曲,吩咐给他们准备加入刺激性佐料的开玩笑性质的饭菜。
如果不是船长写了个条子通知他们,航行十一天之后,这天午餐后就将到达最后一个港口“黄金港”的话,他们是不会想到从船舱里走出来的。费尔米纳和阿里萨从船舱里看到一大片在黄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高高耸立的房子,于是他们理解了港口名字的来历。然而,当感到热得象锅炉般的空气,看到大街上熔化的沥青时,他们就颇不以为然了。再说,轮船也没有停泊在那儿,而是停靠在对岸,那里是通往圣菲的铁路总站。
旅客们一下船,他们就离开了庇护所。费尔米纳在空旷的大厅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新鲜空气,两个人从船上了望着在火车厢中寻找自己行李的乱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车有如一个玩具。可以想见,这些人是来自欧洲,尤其是女人,她们身上的北欧人的大衣和上一个世纪的帽子,跟灰尘飞扬的炎热的伏天显得十分不和谐。有一些女人的头发上装饰着美丽的土豆花,由于天热,已开始蔫了。列车在梦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他们刚刚从安第斯平原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上加勒比地区的衣服。
在喧闹的市场上,一位面目可悲的老人正从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里往外掏小鸡。
他穿着一件该是别人丢弃的破旧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摘下了帽子,将它翻开放在码头上,看看是否有人愿意往里扔个硬币,同时开始从衣兜里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雏鸡,仿佛小鸡是在他手指间繁殖出来的。一时间,码头上到处是一片跑动着的小鸡了,它们瞅瞅地叫着,急匆匆的旅客们把它们踩在脚下还不知道。费尔米纳被这种象是为欢迎她而出现的奇观迷住了,连回程的旅客何时开始上船都没有发觉。她的快活日子结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间,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一些还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动中陪过她的朋友,于是她赶快又躲进舱里去。阿里萨发现她惊恐不安。她宁愿死也不愿在丈夫死后这么短的时间中所进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让自己熟悉的人发现。她的沮丧对阿里萨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应要想出某种办法来保护她,而不是让她象坐牢一样,总是呆在舱房里。
当他们在船长专用餐厅吃晚餐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来,船长在为一个问题感到不安,并想跟阿里萨进行讨论,但他一直躲开他,理由总是一句话:“这些啰嗦事卡西亚妮处理得比我强。”但这一次他却听进去了。事情是,轮船上行时装货物,下行候却跑空船,而载客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载货有利,付的钱多,又不用吃饭。”他说。费尔米纳晚饭吃得很没滋味。对两个男人关于票价的讨论感到厌烦。但是,阿里萨一直跟船长讨论到最后,终于提出了一个在船长看来有可能使他得救的问题。
“我们来作一个假设,”他说,“能否作一次直达航行,不装货物,不运旅客,也不在任何一个港口靠岸?”
船长说,这只是假设而已。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有各种劳务协议,这一点,阿里萨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皮括运货合同、载客合同、邮政合同及许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必须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条件,是船上发生瘟疫。轮船宣布处于隔离检疫期,升起黄色旗,并作紧急航行。由于在河上多次发现霍乱病人,萨马利塔诺船长曾几次这样做,虽然过后卫生当局强迫医生签署了普通痢疾证明、另外,在这条河流的历史上,许多次曾升起过标志瘟疫的黄色旗,为的是逃税\不接受不愿捎载的旅客和避免不恰当的检查。阿里萨在桌子下面找到了费尔米纳的手。
“那好。”他说,“就这么办?”
船长吃了一惊,转瞬间,凭着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这条船该由我指挥,但您指挥我们大家,”他说,“那么,如果您说了算数的话,就请给我一份书面的命令,我们马上就启航。”
他说话当然是算数的。阿里萨签署了命令。归根结底,谁都知道虽然卫生当局打如意算盘,霍乱时期尚未过去。至于轮船,不成问题:已经装上的少许货物可以转到别的船上,对旅客就说是机器出了事故,请他们在这天凌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这些事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说是卑鄙的,但在阿里萨看来,既然为了爱情,也就没有什么不合法的。船长唯一请求的是在纳雷港停一下,让一个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隐私。
这样,“新忠诚”号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锚了,没货,也没载客,大桅杆上标志霍乱的黄色旗啦啦啦啦地飘扬。傍晚,他们在纳雷港让一个比船长还高大结实的女人上了船。她异乎寻常的美丽,只差一把胡 子就可以受聘到马戏团 里表演了。她叫塞奈达?内维斯,但船长叫她“我的魔女”:一个老情人 。他常常在一个港口把她带上,在另一个港口把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旋涡之中。在那个令人伤心触目的地方,阿里萨对罗莎尔色的怀念不禁油然而生。这时,他看见开往恩维加多的火车正在艰难地沿着当年驮骡走过的山路往上爬行着。天空突然落下了亚马逊河地区的瓢泼大雨,而且在整个未来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谁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娱乐活动连续不断,势不可挡。那天晚上,作为个人对欢乐的贡献,费尔米纳在船员们的欢呼中下了厨房,为大家做了一道他们从未尝过的新菜,阿里萨将其命名为“爱之茄”。
白天,他们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觉睡得又长又酣,醒来时个个疲惫不堪。太陽刚到西方,乐队即开始演奏,他们吃娃鱼,喝首香酒,吃饱了仍不停口。
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轻,顺流,水好,源头下了大雨,那个星期及整个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涨的河水冲着轮船风驰电掣般地前进。有些村镇向他们开炮,表示要驱赶霍乱,而他们则以一声凄惨的汽笛表示感谢。任何公司和他们相遇的船只都向他们发出同情的信号。在梅塞德斯出生地马岗格镇,加足了以后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
费尔米纳的那只好耳朵也开始听到轮船的汽笛声,把她吓了一跳。但是喝曹秀酒的第二天,两只耳朵同时听到时就好多了。她发觉,玫瑰花比过去更香了,鸟儿黎明时比从前叫得更加动听了,上帝制造了一只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马拉梅克河滩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她唤醒。船长听到了海牛的叫声,命令改变船的方向,他们终于看见了一头巨大的海牛,它正在把一头小海牛抱在怀里喂奶。不管是阿里萨还是费尔米纳,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多么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帮他灌肠,让他多睡会儿,自己早早起来为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丢掉眼镜的问题解决了,因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镜看书和缝补衣服。一天早上,她醒来时,看见他正在暗中缝衬衣上的纽扣,没等他再说那句“需要有两个老婆”的口头禅,她就把活儿抢到了自己手里。相反,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只是给她拔火罐来消除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