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上前一步,程适抬头看他,道:“我说一不二绝不反悔。人由你处置。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单凭股气就行的。”将眼神更意味深长些放在顾况身上——
“顾况,你现在,成么?”
顾况此时心中,似一锅滚油正在翻腾煎熬,程适这句话就如同半碗冷水,直直泼入油锅,刹时间迸发开来。从清晨堵在胸口的血气翻涌全冲上了头顶,浑身的关节战得咯咯做响,他本人却浑然不晓得。气血冲撞着太阳穴,胀痛欲裂,双耳嗡嗡做响,咬着牙关,却说不话来,眼前一阵金红一阵黑地闪烁。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道:“程适~~你……你……好得很……”
在程适眼里,看得顾况脸色惨白,情形大大不妙。方才那句话将顾况气成这般模样,程适万万没有料到,从地上爬起来呐呐去扶顾况摇摇晃晃的身子:“我……我方才同你说笑的。顾况你是条真汉子,那个~~威猛刚烈,决无不成……”
手还未触着顾况的衣裳,咣地一声门响,寒风骤然入房,程适还没来得及定睛看去,一股大力蓦然袭上他肩头,竟将他直直甩回地上,后脑勺砰地撞翻一个圆凳。
吸着冷气定神一望,果然是恒商。敢情睿王殿下也干听墙根的勾当。
恒商的脸在灯光里半丝神情都无,就这么看了看顾况,道:“景言,回房去罢。”却没有伸手扶他。顾况晓得恒商已经知道了,但他心里此时再没多余的空闲管此事被别人知道了怎样。看着地上的程适,再看恒商,忽然觉得从昨天晚上以来的事情都挺滑稽,十足是个笑话。头一个做成这笑话的人,就是自己。情不自禁就笑了一声,笑话,实在是个笑话。再怎么接着折腾,还是个笑话。
门外北风正紧,天寒地冻,正是朔九寒冬时,笑话,都是一场笑话!
程适见顾况笑了数声摇摇晃晃出门去,心道不好,顾况一向死心眼,一根筋直通牛角尖,这模样怕是气成魔疯了。一骨碌爬起来拔腿要追,眼前人影一晃,被恒商挡住去路。
恒商虽挡住他,眼光却连半丝都没瞧过他,只冷冷地站着。程适抱着膀子道:“睿王殿下,烦劳大驾挪一挪。”
恒商跟在顾况身后,听见房里的动静,骤然猜出事情原委时,浑身像浸入了冰水,从头到脚奇寒彻骨。他脸色在灯下煞白,不比方才的顾况好了多少。程适听他道:“程知会今夜便回营罢,吕将军大军后日返京。程知会此一去后,山长水远,望与景言再无可见。”
程适听他话里,极自然地早把顾况算成了他恒商的,歪嘴笑了笑:“小的谨遵殿下令。但当下的事情就算天皇老子下令也要先办了。这是小的自家的私事,与外人不相干。劳驾殿下让一让。”
话如巨石砸在恒商心口,恒商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程适可不管他神情如何模样如何,眼看恒商身子晃了晃有缝隙可钻,一闪身闪了出去,径直窜向顾况厢房。
赵禁卫长领着手下的几个密禁卫,蹲在蓼山县衙的屋脊上。
北风烈烈,吹得密禁卫们瑟瑟缩缩,下牙嗑嗑打着上牙。赵禁卫长此番,是来县衙表一表忠心。在蓼山顶上那一场只当从未发生过。但在蓼山县城里打探了几天,若半点功绩都没做出来,回去不好向皇上交差。听说睿王殿下近日都在蓼山县衙,知县衙门守卫稀松,带兄弟们去暗中保护保护,顺道将睿王殿下的言行报与皇上,也算小功可抵一抵大过。因此赵禁卫长特意选在两更的梆子一响时,带手下潜上县衙房顶,看看可有异常,护卫殿下和司徒大人安危,以示对圣上尽忠。
县衙风平浪静,一无刺客,二无宵小。只有吕将军派的几十名武功高强的兵士藏在暗处,显些将赵禁卫长一行当做宵小,火并起来,幸亏赵禁卫长临在动手前亮出御赐令牌,方才顺利登上屋顶。
居高临下望进内院,灯笼明亮,能将内院情形看得仔细。有几间厢房的灯亮着,恍惚有人影。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从一间厢房出来,看形容是顾知县。睿王殿下与另一人在那厢房中对峙,片刻,那人也闪出厢房,留下殿下一个人在厢房内一动不动。
密禁卫之一道:“大人,殿下这是怎的?莫不是那两个人对殿下不敬?要不要小的们下去将那两个人拿了!”
赵禁卫长道:“且慢,皇上有圣训,凡事切莫急躁。暂且候一候再说。”
赵禁卫长话说了半柱香的工夫后,睿王殿下也出了厢房。密禁卫们看殿下走得极慢,且是一条直线地向前,既不像有急事也不像有火气,都由衷地佩服大人有见地。睿王殿下半夜走路还是身型挺硬如松,不折不弯,皇家气度,实在不同凡人。
睿王殿下在走廊上折了个弯,进了拐角,瞧不见了。赵禁卫长打探四处后,带手下换到另一侧屋顶。此时北风凛冽,洋洋竟落下一朵朵的雪花来。睿王殿下不晓得拐进了哪间房去,却看见顾知县搂着一个物事跌跌撞撞从一侧月门中过来,走两步将那物事送到脸前仰起头,依稀是个酒坛。
密禁卫们快冻成了冰雕,巴不得现在有壶热酒可喝,咽了咽唾沫道:“这小知县长得斯文,原来也是个贪杯的。”
说话间顾知县和酒坛跌跌撞撞到了一间厢房前,一头撞了进去,合上房门。回廊墙角有团黑影蠕动了一下,探头探脑向那厢房前摸过去。密禁卫们伸手入怀,扣了两枚家伙在手里,赵禁卫长道:“无妨,那人是吕将军帐下的人。那天在蓼山顶上出尽风头,你们竟连他都认不出,可见平日疏怠,回京后需再操练操练。”
密禁卫们讪讪将手从怀里缩回来,看那回廊上的人在厢房门前来回乱转,搓着手,欲敲门,又放下去,转一转,再搓手。终于捶了捶房门,闯进去。
程适捶开顾况的房门,只说了一句话:“顾小幺,你又不是娘儿,这么个事还担不得么!算我欠你的,我等你养足了精神把老本翻回来!”
密禁卫们在房顶上看着,只见到他瞬时进房瞬时又出来,都心道这人在门口罗嗦进去倒利落。才目送他从回廊走了,睿王殿下从另一侧月门里出来,但与方才大不相同,身形再不如松,走得也不是条直线,步履微有踉跄,手里也拿着一样物事,却与方才顾知县手中的相同。蹒跚走到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开了半扇,睿王殿下进得房去,房门合拢。赵禁卫长低声道:“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