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人(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午后秋阳和暖。

    我却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潇潇的折腾。

    天知道她哪来這么充沛的精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肯安分,简直比那些顽固的朝臣更难缠。

    所幸澈儿倒是个安静的宝宝,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气。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颜宛如白莲,任何人看了都不忍惊扰。

    好容易哄得潇潇入睡,将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软榻上,翻看北疆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朦胧中,听得帘外有人低语,徐姑姑低声应答了什么。

    我懒于回应,侧身向内而眠。

    忽听徐姑姑失声低呼,“什么!怎不早来禀报?”

    睡意顿时消散,我撑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哗?”

    徐姑姑慌忙趋至榻边,隔了纱幔,低声道,“回王妃,庞统领差人来报説,方才巡查发现,有一面出宫令牌……恐是失窃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开垂幔,“什么时候的事?”

    “失窃应是在凌晨时分。”徐姑姑惶然道,“详情尚不清楚,奴婢這就传内侍卫入府问话。”

    “来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传令下去,命铁衣卫飞马出城,沿东面、北面追击,务必在今夜子时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杀,断不能容一人漏网!”

    徐姑姑额上渗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闭宫禁,将昨夜值守的内侍卫全部收押,传宋相和庞统领来见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唤来阿越替我梳妆更衣,预备车驾入宫。

    坐在镜台前,才发觉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宫中禁军副统领庞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着宫中一举一动。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乱,千里之堤也会溃于蚁穴。

    此时大军长驱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虚之时,若后方生乱,无异陷萧綦于腹背受敌。

    镜中自己的面容苍白异常,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罩上一层寒霜。

    门外靴声橐橐,宋怀恩已赶到,我转身披上风氅,迎出门外。

    “属下参见王妃。”宋怀恩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

    远处城东兵营方向,升起浓浓的青色烟雾,直涌天际。

    那是向沿途关隘示警的烟讯。

    宋怀恩按剑道,“属下已经发出烟讯,派人飞马传令,封闭沿途隘口关卡。”

    “很好。”我仰头望向那青色烟柱,缓缓道,“照路程算来,他们子时前到不了临梁关。铁衣卫已出城追击,届时前后合围,一个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怀恩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浪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黄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副统领庞癸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阴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情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這“太后”二字,他重重説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黄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説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着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説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這乱世。

    “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

    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

    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

    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

    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

    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

    ——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這一刻的恐惧。

    “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

    “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

    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

    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

    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

    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

    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

    “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

    我缓缓回身。

    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样厉害。

    “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

    子澹剧烈喘息着,猛然挣脱我的搀扶,反手一掌掴来。

    耳边脆响,眼前金星缭乱。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会动弹。

    脸颊火辣,唇间腥涩,都抵不过心口似被尖刀剖开的痛。

    子澹目不转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却是一丝冰冷微笑。

    呛的一声,剑光划过,一柄长剑挡我与子澹之间。

    宋怀恩的身影挡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绽。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這一掌。

    恨也罢,憎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受着。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丝,勉力起身。

    宋怀恩伸手来扶,被我挡开。

    我淡淡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即在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王妃!”宋怀恩的手,稳稳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忧切目光,透出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信使已赶往北疆,快马昼夜疾驰,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达王爷手中。眼下还需支持少顷,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万保重!”

    我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浅浅一笑,“多谢你,怀恩。”

    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

    远近的宫院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夜色里。

    “是否要去昭阳宫?”宋怀恩问道。

    去昭阳宫做什么呢,炫耀我的胜利,还是欣赏他人的失败?

    我惨然一笑,胡瑶并没有做错,她的选择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为所爱之人争得生存与尊严,清除一切障碍和危险,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這样的境况中相遇,我和她,或许会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阳宫,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罢。”我黯然转身,登上鸾车。

    正欲启驾,却见王福急匆匆自昭阳宫方向奔来。

    “启禀王妃,皇……废后胡氏,方才受惊晕道,似有临盆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