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缺依言走了过去,发现那张石桌上横竖刻着密密麻麻的直线,便成了石制的棋坪,坪上搁着数十个黑白子,东几颗西几颗,看不出所以然来。
正在这时,他忽然一惊,低头望去,只见其中一位师兄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位师风……”
“我是你八师兄。”
“八师风……你为何要将手伸进我怀里?”
八师兄颤抖着收回手,惘然问道:“小师弟,你身上怎么没有吃的?”
宁缺无言,“心想你们两个难道是小孩子,见到人就想索要糖果?
“小师弟……不,十二他前天晚上来和我们说,从今以后就是你负责给我们送饭了,所以昨天他就没有来给我们送饭,结果你也没有来。”
八师兄可怜兮兮望着他,颤声说道:“小师弟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怎么你今天也没有带吃的呢?”
宁缺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心想我也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难道还要负责你们的饮食问题?心里虽是这般想着,但看着石坪旁两个须发乱且脏眼神饥又渴的师兄,他仿佛看到两个可恰巴巴翘首待哺的小鸟,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叹息着说道:“那我……去给你们找饭。”
一直沉默,只用眼神表示对食物向往的五师兄,听着马上便会有饭吃,没有了饿死之虞,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轻抚下颌长须神情严肃说道:“唉……不急不急,一天不吃饭又饿不死人。”
八师兄伸出三根手指杵到五师兄面前,颤声说道:“你个白痴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五师兄浑似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三根手指,望着宁缺认真说道:“下一盘,你先下一盘。”
听着这话八师兄收回手指,赞同点头说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正经事。”
宁缺看着这两位已经快要变成饿死鬼的师兄,无言想道这要真饿死了,那也是活该啊。
第三日宁缺离开临四十七巷老笔庙时,书桌上那张纸依然如初雪一般洁白干净,没有留下任何墨涛而书院后山晨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每根眉毛里的憔悴疲惫和眼睛里越来越多的血丝照耀的更加清楚,也更加可怜。
走出云雾向山间走去,还未曾走得两步,便被一抹鹅黄堵住了去路。七师姐温柔看着他说道:“小师弟,我知道昨天你可能在忙,但今天应该不会太忙了吧?”
宁缺看着七师姐,提起自己右手沉甸甸的食盒愁苦说道:“师姐,昨天被五师兄和八师兄拖着下了一天的棋,我这时候急着去给他们送吃的,不然他们真会饿死了。”
“原来如此。”七师姐眉梢微挑说道:“不要被那两个痴人耽搁了修行的时间,下棋弄琴终究是末道,你跟着我对阵法进行大修,对你自身修行还算有些好处。”
宁缺连连应是,答应从山上下来后第一时间去湖亭上看师姐绣花,然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去帮师姐维护阵法,这才得以脱身,心里却想着稍后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儿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着石杵旁已经饿到捧腹,饿到无力说话,眼睛却依然盯着坪上棋子的两位师兄,宁缺把食盒放下,说道:“二位师兄,赶紧吃饭吧。”
食盒打开,桑桑连夜做好的饭菜还有些温度,散发着极淡的香味,二位师兄颤抖着坐直身体,开始吃饭,不时抬头幽怨地看宁缺一眼,含糊发着满是遗憾味道的感叹。
“小师弟确实不是藏拙,于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师弟确实没有让棋,他根本就没下过棋。”
昨日在松下手谈,宁缺连败十二局,二位师兄终于确认他就是传说中那种连底都没有的臭棋篓子,于是不再拉着他下棋,但对宁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觉得安慰。
松下送饭毕,往云深处去。
他决定利用好不容易偷来的半日闲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习一下颜瑟大师留下来的书籍。
然而行不得数步,密林花树之间走出一人,抓着他的袖子,痴痴问道:
“小师弟,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宁缺怔怔看着满头碎花的十一师兄,忽然生出流泪的冲动,幸亏十一师兄没有问小师弟你是谁,不然说不定他会当场昏厥。片刻安静后,他他一把甩开十一师兄的手腕,向着山下狂奔而去,嘶声大喊说道:“七师姐,你在哪里?我来帮你。”
山下湖亭之间,七师姐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僵,抬头向山林之间望去,诧异想道:“新来的小师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个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里,二师兄微微挑眉,对阶下那只骄傲的大白鹅赞赏说道:“书院后山沉闷多年师弟师妹都不要脸,如今终于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师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间某处茅房后,正抓着根鸡腿在啃的陈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脸……狞头望向山林深处,愕然叹息道:“讨好师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声宣告的境界,宁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萧之声渐停,响起一段对话。
“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忘了一件事情。”
“不错,上月新谱的那首曲子,还未曾请小师弟来听。”
进入书院二层楼的这些日子,宁缺过的很充实,非常充实,甚至已经充实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笔斋的那根毛笔始终未曾落下雪白的纸依旧雪白,他夜夜破题难以入眠,清晨入书院却还要给松下师兄送食送水忙着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师兄抓住讨论哲学问题,便会成为被七师姐奴役的苦力,偶尔还要被迫去欣赏九十二位师兄新著的乐曲,明明他那时坐在长草之间困到不停点头,不料落在二位师兄眼中,却成为他颇有音乐天赋的佐证,若没听出曲中意趣小师弟为何频频点头赞叹?
桑桑递过来的热毛巾越来越滚烫,却依然无法洗去他的疲惫。日日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里飘浮,又在书院诸位师兄师姐的盛情邀请下疲于奔命,宁缺眼睛里的血丝密布如网,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滞,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画着符文,把脑中默背下来的数万个字符不停地摹写着看上去就像一个傻子。
书院草甸间,诸由贤看着模样凄惨的宁缺,震惊说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