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面崖壁的书。
漫山遍野的书。
“书院创办以来,便一直没有停止藏书。逾时千年,不知收藏了多少书籍,从远古时期至今日新文,全部都放在这里,所以读书人的痛苦,其实是真的痛苦。”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看着崖壁上密密麻麻排到数十米高的书籍,感慨说道:“若说知识可以用书籍册数来计算,那么天下十分知识至少有七分在书院之中。”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在宁缺眼中仿佛就像是登山山道上站立起来的那片墨海一般震撼,压的他有些艰于呼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勉强清胤醒过来。顺着崖洞边缘的陡峭索道向卜巢行,来到崖壁书架的第三层,顺着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木板前行十余米,宁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密麻书籍,心中渐渐生出强烈的疑惑,如果这些书籍是自千年之前便开始收集,为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微微发黄变旧,却还没有被风化,更奇异的是为什么这些露天摆放的书籍上面竟没有太多灰尘?
陈皮皮大概猜到他的疑惑,笑着说道:“等你到了某种境界,大概就知道除尘这种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你只需要轻抬手指,崖洞里的风便会替你完全这些工作。”
宁缺恍然大悟,然后忽然想到桑桑如果能修行,那她做家务活岂不是会轻胤松很多?他一面想着……面随意抽胤出本书,发现封皮上写着两京杂记四字,想着大概是本文人笔记,翻开一看,却不料诸如白臀、抽胤送、吐舌、新录之类的字眼冲进眼中,不由表情微僵。
他吃惊问道:“居然连情胤色书籍都收?”
陈皮皮应道:“夫子说开卷有益,哪里能以题材定好坏?你心里有狗屎,看万物皆狗屎,你心中全淫胤念,看七卷天胤书也能乱心,你不要把它当情胤色书籍看不就成了?”
宁缺看着他胖脸上的庄重神情,不由大感敬佩,诚恳问道:“那你当什么在看?”
“我?”陈皮皮挥挥衣柚,平静说道:“我境界不够,还处于看山是山的阶段,情胤色书籍自然便是情胤色书籍,这种事情不需要强求。”
宁缺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否多说什么。
整整一面崖壁的书籍,漫山遍野看上去无穷无尽的书籍,对于一个爱读书甚至把读书视做生命里唯一要务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莫大的宝藏,但同时也是莫大的悲哀,因为以有涯之生阅无尽之书,终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走出崖洞,再看着书桌后那位捧着书卷,不时抄录不时吟哦不时悲愤不时喜悦的老书生,宁缺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的如此极端,显得如此着急。
走到书桌旁,宁缺对着苍老的读书人深深一礼,诚恳胤请教道:“这位师叔,如果书始终读不完,那怎么办?您难道不会感到绝望?为什么还会一直不停地读下去?”
他没有像陈皮皮那样直接喊读书人,而是称其为师叔,因为对方年龄大进山早,更因为宁缺对这种有毅力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尊敬感。
或许是听出了宁缺语气里的诚挚意味,或许是察觉到宁缺和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苍老的读书人这一次没有极不耐烦地挥手把他赶走,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读书人看着宁缺,回忆说道:“我忘了自己是几岁开始进山读书,但我记得在二十岁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有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籍全部读一遍。”
宁缺沉默聆听。
读书人悠悠说道:“但到了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在我不停读书的过程里,世间还有人在不停地写书,而且因为年老体弱,我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更可怕的是,有很多幼时读过的书竟全部都忘光了。”
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微涩笑道:“如果读过的书都忘光了,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读过?所以我不得不拾起那些已经忘光了的书重新开始读,为了不要忘的太快,我开始摘抄。”
宁崭问道:“但这样一来岂不是速度更慢?”
“不错。”
读书人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我早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书都读完,甚至我连书院的藏书都没有办法读完。”
宁缺眉头微微蹙起,问道:“那您岂不是很失望?”
“何止失望,完全绝望。”
读书人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认读不完藏书的那一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
一个除了读书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也不想胤做的人,居然连书都不想读了,可以想像这位老书生当日所受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宁缺很自然地朕想到这几日里自己的精神状态,沉默片刻后诚恳胤请教道:“师叔,那您怎样过了那个关。?”
“因为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读书人说道:“你究竟喜欢的是读书这件事情,还是读完所有书这件事情呢?”
“没有想太长时间,我就得出了答胤案。我喜欢的终究还是读书这件事情。我今年已经一百零二岁,或许此后任何一天我可能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但我永远无法确认自己会在那天死去,既然如此,那只要我不停地读下去,就算读不完又算什么?我依然可以安慰自己,因为我确认在死前的每分每秒,我都是在做自己想胤做的事情,都是幸福和满足的。”
“你喜欢的究竟是修行这件事情,还是修行到某种境界后去杀人这件事情呢?”
“这个问题我需要仔细地思考一下。”
走在书院后山的山道上,回想着先前在崖洞外与那位苍老读书人的对话,宁缺隐隐间明白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听着崖坪间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已经沉默了很长时间的陈皮皮,看着他问道:“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我终究还是喜欢修行这件事情的。”
宁缺听着悠扬的曲声,想着这些日子在书院后山遇到的这些事情。
痴于棋挥饿困松胤下的二位师胤兄,痴于琴箫身外无物的二位师胤兄,满头慧花似疯胤子般却恬静自安的十一师胤兄,崖洞外读书至百岁依然不对手舞足蹈的那位师叔。
他还想起了当年在岷山林中箭术精进后兴胤奋打滚的自己,当年在渭城边塞刀风渐厉后喜悦狂喊的自己,去年在旧书楼枕西窗观星微笑的自己,夜夜站在书桌旁僵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