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消散于空中的雾气,柳叶眼眯的很好看。

    宁缺看着树旁小小的身影说道:“我回来了。”

    桑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毫无新意的对话,单调乏味,很多年来,宁缺回到猎屋,回到谓城小院时,都会与屋内院内的小女孩儿有这样一番对话,在长安城临四十七巷的这一年也不例外,只不过在中间多了少爷两个字而已。

    临行前的晚饭也毫无新意,虽说那碗琥珀色的鸡汤表达了某种郑重,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洗脚熄灯之后,宁缺便躺在床上开始睡觉。

    他没有对床那头的小姑娘交待什么事情。虽然这将是他第一次与桑桑分开这么长时间,但他相信小姑娘能照顾好自己,因为这些年小姑娘是在照顾两个人的生活,现在少了麻烦挑剔的自己,她应该会过的更快活轻松些吧。

    夏末的长安城,夜里的温度已经不再那般恼人,树上的蝉鸣渐渐衰弱不见,满天的星光照在安静的树叶上,再从窗口反射进来,涂着满墙满床二人最爱的银色。

    一阵悉悉碎声响起,桑桑穿着薄单衣从床那头爬了过来,瘦瘦的膝头把银色的被褥压出一道深浅不一的辙,然后她躺进宁缺的怀里。

    宁解睁开眼睛说道:“说过很多次,你现在是大姑娘了。”

    桑桑嗯了声,调整了一下角度,把头搁在他的胸膛上,便再不肯动。

    临别前的这个夜,和以往这些年间的很多个夜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临别前的清晨,与以往一年间的清晨都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吃了碗桑桑买回来的酸辣面片汤,用桑桑递过来的牙具刷牙,用桑桑拧好的毛巾洗脸,在桑桑小手服侍下穿好书院秋服,宁缺拎起沉重的行李,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晨光清丽,他对铺门口的小姑娘挥了挥手,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在书院门前的大片草甸边缘黑色马车停了下来,然后原路折回,今天车夫老段不需要等宁缺回城,因为宁缺不回城。

    草甸四周早已人声鼎沸,面带兴垩奋紧张神情的书院学生们与自己的父母道别,父母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替孩子们准备好的行李似乎总有遗漏,而年轻的学生心思却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北方,仿佛看到建功立业的大好前程。

    当然不是所有的书院学生都如此兴垩奋期待接下来的旅程,比如在远处被东城大富商带着数房姬妾团团围住的楮由贤,脸上便写满了牢骚与畏惧。

    宁缺看着那边笑了笑,然后转头望向身边穿着红色箭装,显得英姿飒爽的司徒依兰,好奇说道:“真没想到居然没有人送你。”

    司徒依兰微笑说道:“名为实修实为出征,父亲只勉励我上阵好生杀敌,却没有让人来送我的意思,再说你不一样没有人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无父无母,连亲戚都没有一个,谁会来送我。”

    司徒依兰看着书院里面走出来的那两个人,说道:“看来还是有人会来送你的。”

    从书院里走出来的是三师姐余帘和陈皮皮,草甸上的书院学生还有那些长辈们,经由教习处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急忙恭谨让开道路。

    始有秋意的微风软软拂着女子额上的发丝,让这位身材骄小始终看不出真垩实年龄,别有一番风味的女教授显得更年轻了几分。

    自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宁缺反倒与三师姐极少有私下交谈的机会,这时候见她来送自己,不由感到有些意外,说道:多谢师姐。……

    余帘递给他一块小东西,微笑说道:“师姐没有什么东西相送,就送你一句话吧,无论遇着什么事情,只需要从本心出发,那便能轻松逾过。”

    “多谢师姐指点。”

    宁缺转向陈皮皮,看着这个对自己修行生涯带来无穷帮助的朋友,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准备送我点什么?”

    一阵晨风来到草甸,吹皱陈皮皮的脸,他认真说道:“我来过……东”

    宁缺摇头叹息说道:“你越来越无耻了。”

    陈皮皮感慨说道:“向你学习。”

    宁缺笑着回答道:“共同进紫……”

    陈皮皮也笑了起来,然后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吗?”

    宁缺本想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但想了想后还是说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我家有个小侍女。”

    从一名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登楼胜谢三公子,被书院遗忘而沉默然后他把书院遗忘,登山胜隆庆皇子,最终成为这届学生里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然后又将率领所有同窗前往燕北荒原参加实修,现在的宁缺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书院普通学生眼中的传奇人物。

    他与司徒依兰说话便已经吸引了很多目光,然后更多的目光随着余帘教授和陈皮皮的到来也落在他的身上,这些目光极其复杂,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不敢有恨。

    而当宁缺拎起脚下那一大堆沉重行李向草甸方向走去时,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数十道目光里,更是多出了很多震惊疑惑的情绪。这么多的行李,看上去如此沉重,什么样的马再能承受得住?他向草甸那边走去是为什么?

    三把朴刀,拆开的铁弓和箭筒里的十三枝符箭,惯用的黄杨硬木弓和普通羽箭,旅途上必用的东西甚至包括叠好的小帐蓬,还有粗布紧紧裹着的大黑伞。

    行李是昨天夜里桑桑细心整理好的,体积已经缩小到不能缩小,但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拢在一起依然显得格外壮观,就如同一座小山。

    宁缺拎着沉重的行李走到草甸围栏旁,举目向远处望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在围栏那头,草甸上那些被书院学生挑剩下的军马正垂着头沉默地吃草或休息,看不出来有没有丧气的情绪,而在更远处宽阔的草地间……道黑色的影子正在来回奔腾,像一道黑色的奔雷般,蹄声大作。

    待那道黑影慢下来时,才能看清楚原来是一匹极为强壮的黑色骏马,大黑马不停追咬挤撞着身旁的同伴,别的马畏惧地四处散避,它却不依不饶继续追咬,不时吭哧吭哧的得意鸣啸几声,显得格外霸道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