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碧蓝色的湖畔,司徒依兰取出手帕打湿,将额头上的灰土擦去,回头看着沉默的宁缺问道:“不习惯被前呼后拥?”

    宁缺走到湖畔,看着湖底的万年陈木影子,笑着说道:“被前呼后拥,被人尊敬本来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奋斗目标,你自幼在长安城将军府里长大,娘子军威震四方,哪里明白我们这种底层百姓的心态。”

    司徒依兰站起身来,把手帕递给他,说道:“但我先前看你笑的挺勉强。”

    宁缺擦了把脸,说道:“以往这些同窗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旅途上本就已经好了,结果现在对我说话又这般恭敬,反差太大有些适应不了。”

    “所以你想一个人和我来湖边走走?”

    “是的。”

    “军队是最讲究阶层的地方,军令如山,只要是上级,无论他发布的军令有没有道理,无论你认为这是不是送死,你都必须骑着马向前冲。”

    司徒依兰望着他说道:“离开书院来到前线,参加几次战斗,被将军们狠狠捶打几番,他们自然就明白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靠实力说话。”

    “说到战斗和实力。”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我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认为你不过是个仗着家世横行长街的恶女,传说中的娘子军我未曾见过,也不以为有多了不起。真没想到你会主动选择来东胜寨,而且在这里干的这么漂亮。”

    毕竟是从大唐各郡挑选出来的年轻俊彦,一旦适了军营的森严规矩和残酷的战斗,参加实修的书院学生们很快便开始展现自己的能力,虽然还只是些低层军官,但在自己负责的那部分都做的有声有色。

    司徒依兰出身将门世家,敢于任事,表现尤其优异,来东胜寨不过月余,已经率领游骑入荒原侦察六次,其中有两次与王庭游骑相遇,斩并过十,军功已经报到土阳城,就等着马上被嘉奖提拔。

    “左帐王庭根本没有胆量全面开战,那些游骑也根本不是王庭精锐,是小部落自己的骑兵,只不过为了军功漂亮,所以才会这么写。”

    司徒依兰一身飒爽英气,毫无半点骄娇之气,说道:“杀些小部落骑兵算不得什么,真要和王庭骑兵对上,我不敢言胜,只能争取多杀。”

    宁缺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离开渭城将近两年,他的刀锋上已经有两年未曾染过草原骑兵的鲜血,此时听着司徒平静而极富热血感的话语,不禁有些怀念那些驰马梳碧湖,执刀砍柴的血战时光。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徒依兰在湖边转过身来,眉梢缓缓挑起,极有兴趣看着宁缺的脸,说道:“父亲曾经调阅过你在军部的档案,但只告诉了我一些大概,不肯告诉我太多的细节。被我追问的急了,也只说若日后有机会和你并肩作战……切听你的便是。我很少见到父亲对人评价如此之高,你究竟在谓城做过些什么?”

    “能被云麾将军这样评价,还确实有些自豪。”

    宁缺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碧蓝的湖面上,想着谓城那些岁月,沉默片刻后说道:“在渭城的时候,我主要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杀马贼。”

    “听说荒原上的马贼最凶悍,甚至连金帐王庭的骑兵都不愿意去招惹他们。”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马贼的组成很复杂,有真正的马贼,有没饭吃的流民,我就在梳碧湖那里见过燕北过来的流民,隔着这么远,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翻过氓山的。而且你肯定想不到我所遇过最厉害的马贼竟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伪装的。”

    “金帐王庭的骑兵?那是你胜了还是他们胜了?”

    “我说过我只做杀马贼这件事悄,如果是他们胜了我怎么杀?”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想云麾将军之所以对你说那番话,大概是知道我在荒原上有一手杀人活命的好手艺,其实这并不稀奇。”

    司徒依兰看着他说道:“杀了那么多马贼自己还没死,你很厉害。

    宁缺说道:“这一点我不否认。都说世间修行者最强但以我遇见过的那些修行看来说,若把他们放到荒原上,只要遇到一个百人队的马贼他们绝对活不下来。”

    “可你还是想要成为一名修行者。

    “因为我会杀人,如果成为修行者我就能成为一名能杀人的修行者。”

    宁缺停顿片刻后,笑着说道:“我一直有个想法,你不要到外面乱说。”

    司徒依兰大感兴趣,说道:“我保证不会泄密,快说。”

    宁缺走到湖畔,看着向北方延伸看不到头的幽蓝湖水,说道:“修行者确实拥有足够强大的个人实力,但在我看来,世间的这些修行者并不知道怎么杀人。”

    司徒依兰思考很长时间后,蹙着眉头问道:“杀人……不就是杀人吗?”

    宁缺看着她连续问出几个问题:“怎样花最少的力气杀人?怎样在实力远不如敌人的情况下杀死对方?怎样利用环境风势甚至阳光杀人?怎样在重伤将死的情况下榨出最后的力气杀人?怎样杀人而不被人杀?”

    司徒依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在荒原上遇着草原骑兵,拿起弓箭便射,拿起朴刀便砍,哪里有这么多说法。

    “如果杀人真是这么复杂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教我?”

    “这种事情没办法教,杀的人多了自然就会了,所以边塞军营是最适合磨练杀人技法的地方,而修行者们很少会在军营里修行。”

    宁缺说道:“幸运或者不幸,我在谓城军寨里生活了很多年。我想这就是云麾将军觉得我还不错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你暂时还不能理解的地方。”

    司徒依兰看着他好奇问道:“你是第一个来边塞实修的书院二层楼弟子,难道说你的目的就是想在军营里修行?”

    “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愿意用修行者的本事在战场上试试。”

    宁缺重新抬步,顺着湖边的细圆白石向东边走去,自嘲说道:“但现在看起来,无论是土阳城还是朝廷,都不会给我这种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宁缺静静看着幽蓝的湖水,看着远处水面倒影里的树木白云,看着更远处肉眼无法看到的荒原深处,觉得手指越来越痒。不知道有没有修行者专程在战场上修行,他确实对这种设想很感兴趣,然而真正令他手痒的不是这个设想,而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