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书院不器意?

    宁缺看着手中这本皱巴巴的书,很自然地想起去年春天书院二层楼开启那日,自己艰难攀爬至山下柴门处时,转身在那块勒石上看到的君子不器四字,不由微微皱眉,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当中。

    前些天他从二师兄得知,隆庆皇子当时看到的是君子不争四字,事实上是夫子对此人所做的批注,那么君子不器四字,毫无疑问也是夫子专门留给他的话,或者说是对他的生命进行的警醒。

    勒石上出现的君子不器四字何意?这四字里的不器和这卷旧书有什么关联?难道夫手提前便预知了自己需要学习书院不器意?

    宁缺望白洞外问道:“若书中有疑难,如何解决?”

    陈皮皮说道:“我隔十日上山一趟,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这句话刚开始说,宁缺便明白和三师姐余帘一样,这都是夫子对自己的课程安排,摇头说道:“你可不是三师姐,所以不要想的太美,你每天都必须上山来,不然我和桑桑只怕要无聊死。”

    陈皮皮嘲讽说道:“要我上山来陪你,你求我啊?先前还对我那般凶恶,我这便拍屁股下山,你又能拿我怎样?”

    宁缺回答道:“那你赶紧滚下山去。”

    陈皮皮还真听话,转身便准备走下崖坪。

    忽然间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洞内的宁缺,长时间沉默不语。

    宁缺神情微异看着他。

    陈皮皮忽然说道:“听说老师准备了三本书给你看,如果三本书都看完了,你还不能出来,那么你这辈子或许真的就出不来了。”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第三本书是什么?”

    陈皮皮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知道。”

    宁缺沉默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如果真有一天确认我出不去了,还得麻烦你到时候把我找个调羹。”

    陈皮皮微讶问道:“要调羹做什么?”

    宁缺指着身后幽暗的崖洞深处,说道:“给我一个调羹,我就能挖一条长长的地道,直接穿越书院的崖壁镜湖云雾,回到人间。”

    陈皮皮觉得他的脑乎有些问题,同情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宁缺知道他听不懂自己那句话里究竟在表达怎样的精神与态度,不过他自己清楚就足够了,低头开始阅读那本书。

    陈皮皮叹息一声,缓慢而圆润地离开了崖坪。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器,器物也。

    大道不器,乃指天之道,不在乎具体的形态。

    君子不器,是指人不能拘泥于一些固有的规则。

    不器二字,便是对规则禀持着居高临下,骄傲而散漫的态度。

    (注:将夜里的不器和原义有些差别,我选择这个是故事需要)

    翻开手中这本封皮上没有字的旧书,宁缺很快便被书里所写的内容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目光再也无法离开纸面。

    接下来的一日一夜里,除了吃饭睡觉,他便是在看书思考,一本书看到有些厌乏、或是思维陷入某种僵滞局面时,他便换另一本,而当这本的阅读也再难前进时,便会换回原先那本,时间便在轮转和调剂间缓慢流逝。

    桑桑做饭洒扫,在他疲惫时陪他聊聊天,在鼓足勇气再次走进崖洞后,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旁,拿着针线在那处绣鞋底。

    不论这两卷书对宁缺解决问题,摆脱囚徒生涯有何帮助,书中前贤的知识与智慧已经足以令他感到沉甸甸的收获。

    天地气息本原考这卷书,让他首次接触到这种全新的世界设想,接着在其后的数个小节里,明白了更多新鲜的说法。

    所谓天地气息,便是自然存在于原野河川间的某种无形无质的微粒,也就是修行者们所称的天地元气。按照这本书的说法,世间所有的天地元气,其最初的源头都是天穹里那轮烈日,只有极少部分来自于大地深处。

    这些本初同源的气息,随着岁月的浸泡冲洗,因为附着共生的事物不同,因为环境的感染,而开始呈现出不同的特质。

    比如树木里蕴藏的天地元气,与石中的天地元气便截然不同,只是这种差异在普通修行者的感知中极为微妙,很难被发现。

    宁缺想着在大明湖畔始见魔宗山门块垒阵时的感受,发现书中这种说法,虽然与师傅颜瑟当初的说法有些分歧,但确实有几分道理。

    思考片刻后,他取出数片符纸依次施出,看着身前的火团水雾,用念力细细感知其间的差别,然后把其中所得认真记在纸上。

    午后,他吃完饭后随意把碗搁在身旁,再次开始施符体验天地元气间的细微差别,他平日里在老笔斋无事时便以写符为闲暇乐趣,虽说符力依然微弱,但却存下了不数符纸,用来做实验绰绰有余。

    这一次他施的是水符。zl口)3

    微黄的符纸在空中消解无形,崖洞里的天地元气缓慢敛聚而至,凝成一捧清水,然后向地面落去,恰好落在了那个碗中。

    清水在碗中荡澜数下,然后归于平静。

    宁缺看着碗中渐浑的水,若有所思,翻开身边那本讲述书院不器意的书,开始与书上的某些内容进行对照。

    然后他又施了一道水符,任由那捧清水落在地面上,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水顺着石缝逐渐消失无踪,就像是无数只透明的蚯蚓。

    碗是器物,石缝是器物,便是天穹原野也只不过是个尺度极大的器物。

    水落在碗中,便是半圆形落在石缝间便是透明蚯蚓,被云层释出便是珠帘润进原野,便是无数的细小颗粒。

    水本身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因为承载它的器物才有了形状。

    这便是真正的不器。

    天地元气就是这种像水一般的存在?

    得出这样的推论很简单,宁缺看着那卷书,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试图从书中找到把这个推论与崖洞禁制联系起来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才注意到桑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正在那里绣着东西。